第128章

陸二郎陸顯的夢, 通常驟然襲來時, 因時間線混亂,他是看不太懂的。往日總要求神拜佛、辛苦解夢, 且經常解錯。但是自從三弟也知道他的夢, 陸顯心中大石壓得不是那樣緊繃。

夜裡他從夢中醒來, 喝了杯涼茶後,對夢中羅表妹流產之事心悸無比。

他未曾夢到流產之後的事,然以三弟對錶妹的喜愛, 定是心痛至死。三弟自來孤寂,如此不容易,有了妻子, 若是喪了子, 打擊何其慘重?

唯一值得慶幸的,乃是比起之前夢境的非死即傷,哪怕遲鈍如陸二郎,都能看出這一次的危機, 好似小了很多。陸顯坐在寒夜竹榻前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涼茶,他若有所思——

莫非這次的危機小,是因爲三弟介入的緣故?

此夢, 當與三弟明說。

……

只是陸三郎這幾日正忙得厲害,一是與北國的和談到了要緊關頭;二是一年之計在於春, 初春事農, 身爲刺史當親自監察督促;三是, 他忙着與羅家長輩交流, 挑選成婚吉日良時。

流產之事不急於一時,陸顯便想等三弟忙完了再說。然心中有了成算,再見羅令妤時,陸顯的眼睛就不自由地下垂,落到表妹平坦的小腹上,滿懷欣喜地猜測表妹是何時懷孕的。算着日子,大約也就是他們成親後不久吧?

羅令妤被看得窘然:“……”

二表哥還是如此奇怪。

仲春社日,辦壇祭祀農神,祈求五穀豐登。南國官員於南陽者,皆跟隨他們的最高長官,該州刺史陸三郎陸昀,一道檢查農事,親自耕種,以慰農夫。戰亂後良田毀了許多,爲此,陸昀還專程寫了摺子回建業,請朝堂重視耕農之事。

郎君們去事農了,女郎們也不甘示弱。

戰亂後郡城需恢復,南陽的士族女郎們近幾月習慣了幫寒門一些忙。是以當羅令妤邀請她們幫忙事農時,女郎們嘻嘻笑,扛着鋤頭玩耍,當是新奇事一般,也就答應了。

事農卻苦,沒女郎們想得那般輕鬆。初時興致盎然,半天后女郎們紛紛尋了藉口離開。

黃昏之時,陸昀前來田埂尋羅令妤,見女郎埋身於綠幽幽的苗田間。分花拂柳一樣,女郎彎着腰插苗埋土,額上盡汗,對襟襦裙的裙襬沾了許多泥土。田外女郎們設席置帳而宴,她們翹首以望,無人有勇氣再進田中暴曬。

陸三郎立在一排排鋪得整齊的田壟間,白玉長冠束髮,他上身廣袖白袍,下系緋紅裳,內襯玄色衫,腰間玉帶笏頭自下向上反插,乃此年代的潮流。郎君玉立其旁,何等巍峨,卓然。

看得田地外的士族女郎們眼熱後悔。想自己若與羅令妤一般在忙碌,陸三郎當也站在旁邊觀看。

近處,羅令妤則偏頭問陸昀:“你們的祭祀怎麼結束的比我們還快?”

陸昀輕笑,踩着她影子跟在她身後,看她拂過一叢叢半人高的綠色。陸昀淡道:“裝個樣子而已。也就妹妹這樣實心眼,真去種地了。”朝廷之功在於教導、督促,而非真的讓士大夫們下地,跟農夫們一道去插秧播種。

羅令妤美目一揚,笑眯眯:“我也是裝個樣子。”

只是她裝樣子,向來很誠心。陸昀早就領教過。

陸昀一笑,也不多話,垂目看着她的目光卻幾多柔情。羅令妤也確實如她所說,是爲了博好名聲。哪怕她做了再多的事,幫了人再多的忙,總歸是有目的。自覺自己已經辛苦地作了一天的榜樣,羅令妤偏頭與旁邊侍女說話,又遞出鋤頭草帽之類,將農活交了出去。

陸三郎站在她旁邊,讓她心肝砰跳,臉頰滾燙,幾多不自在,又幾多欣喜。因想起那夜的誓言。她用餘光悄悄看陸昀,發覺陸昀正俯眼看着她。與她目光一對,他眼中笑意轉濃,輕聲——“嫁不嫁?妹妹好似還未答覆我?”

羅令妤偏頭,再看到天地外三三兩兩站着的郎君、女郎們。

再有田地間穿梭的農夫農婦。

羅令妤嗔他一眼:這個人……都已經去和羅夫人他們商議良辰吉日了,還偏要等她一句話。

陸昀靜靜的,自嘲般道:“妹妹不親口答應,我始終不安。”

羅令妤微微一忖,低頭彎腰,目光在田壟間一梭,伸手從地上撿起了一根木枝。她站起來,腰細肩窄,裙裾曳地,手中的木枝正好能撐在土地上。羅令妤抓着這根木枝,柔聲與陸昀說話:“雪臣哥哥,你看我。”

陸昀便看去。

見繫着白色襦裙的女郎向後踩了一步,木枝戳在土地上,寫了幾個字——“我心甚小,嫁君後,不許君納妾。君可從?”

陸昀看半天,挑眉一笑。

侍女靈玉站在表小姐身邊,看女郎垂着眼,脣上含笑,面色卻緊繃。而三郎看了表小姐寫的字後,不說話,他也蹲下去,從地上撿了一個木枝。就站在羅令妤的右邊,陸昀向後退了一步,就着木枝在地上劃——“從。”

陸昀一頓,然後寫字:“爲人婦後,嚶嚶不得與其他郎君撩情。卿可從?”

羅令妤微微一笑,再向後退了一步,寫字:“從。”

侍女靈玉眼睛瞠大,目不轉睛地盯着陸三郎和表小姐一步步向後退,他們手中的木枝在地上劃撥,寫出一句又一句的詰問,答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

“我若做錯事,旁人皆訓我,你不許。”

“自然是先安慰妹妹,再訓妹妹了。”

羅令妤哼了一聲:“……”

清風拂面,他比她站得後退一步。她跟着他步子,再次向後走,再次寫字:“我妒心重。我若是嫉妒旁的女郎,你必須與我站在一邊,不能爲其他人說話,不能掃我的興。”

“自然。我脾氣壞,經常翻臉,妹妹若是見我翻了臉,不要生我的氣。我不是故意的,過一會兒就好了。”

羅令妤:“你要聽我說話,不要總將我想的那般壞。”

陸昀:“你也不要總多心。很多時候我沒有嫌棄你,你卻覺得我瞧不起你。”

“有心事時要與我說。我想分享哥哥的事。”

“妹妹的秘密也當和我分享。”

“雪臣哥哥要尊重我。”

“也請妤兒妹妹尊重我。”

“你不要說我。我嫁到建業後,做了陸家媳婦,就是你們家人了。我背後無勢,你若是讓我走,我都不知我能去哪兒。”

“……永不會那樣的。我也怕妹妹每次與我吵架,都說要離開我。我受不了這般。”

“哥哥會永遠對我好,喜歡我麼?”

“我知妹妹婚娶爲何。但若我有一日沒了錢財,你還會留在我身邊麼?你會背叛我,拋棄我麼?”

羅令妤怔然,目中潮熱。

許是她的嫌貧愛富讓他不安,許是他不知她在一步步爲他放棄她的舊日要求。她慢慢的:“不會的。我慕哥哥,不管哥哥或貧或富,權勢滔天或落魄流放,我都不會離開哥哥。”

陸昀便道:“我心亦如你心。”

良田無邊,碧綠無際。站在田外的郎君女郎們,跟在表小姐和自家三郎旁邊的侍女靈玉,還有拄着靶子停下來歇息的農人,他們都怔怔看着陸昀和羅令妤。看那才子佳人一般,二人廣袖飛雲,側面如玉,低着頭寫字。一步步後退,一步步寫字。

風吹麥浪,滿目青綠。田壟中間的空地,皆是男女的一問一答。不知能問多少,不知盡頭在哪處。但心中之畏懼,情絲之縹緲,在他們四目若有若無地對視、手與袖子時而碰觸時,皆慢慢然,塵埃落定——

那姻緣,自有天註定。

上天註定的姻緣,卻也會錯。總是要將心事剖析,要將話問出來。總是口上說不出的,筆下就要寫出來。只有這樣,才能安心,才能確信姻緣之定數。

侍女靈玉初時只是睜大眼,滿心震驚地看着。她忽然反應了過來,小跑着離開,再次回來時,追上那長袖飄揚、仍在後退着寫字的男女。密密麻麻的字紮在土地上,密語一樣,昭然若揭。侍女手捧着冊子,持着筆,快速地將郎君和女郎的問答記錄下來。

田壟問情。

當作佳話傳世。

……

“駕——”一騎駿馬過來,從馬上跳下幾個青年。有南國官員,也有北國官員。他們想就南北兩國和談之事,再次問話陸三郎。要喊人時,被站在田地外的陸二郎陸顯喝住。陸二郎示意他們不要打擾那對男女,他癡癡地看着日光昏黃,那郎才女貌,俯眼擡目時滿目含笑,何等親暱。

他不知身後來的人,跟隨他的目光看向陸昀和羅令妤時,都是怔忡了一下,詭異地沉默下去。

衡陽王劉慕看着羅令妤,目光一暗,想道:若是我與羅娘子這般……那該多好。

北國那跟隨在長官身後的洛陽太守也失魂落魄着,想道:若是雪雪真是我的小妾……那該多好。

情人成雙,絕代佳人,姻緣定下時,自有旁人或多或少地因他們而傷心,失落。然不過是無關緊要。

……

先是臨時起意而求婚,再是星夜下刻字以誓,最後是田壟問答。陸三郎三顧之後,纔得到了羅令妤的一聲“好”。

與陸二郎做的夢一模一樣,無人阻攔,陸三郎又迫不及待。在羅令妤矜持地點了頭後,次月三月中旬便是良辰吉日,陸三郎於此日迎娶南陽羅氏的女郎羅令妤。

周揚靈驚喜,在她離去前能看到這二人成親,於她乃是大慰;南陽範氏的範四郎範清辰酩酊大醉,不敢前去觀禮。

說是南陽條件差些,不如建業。但在能力範圍之內,陸昀仍給了羅令妤一個風光無比的婚宴,滿足了羅令妤心中的虛榮。這樁婚事,陰錯陽差,惹得南國官員和北國官員一道來觀禮。因和談進行得不錯,北國官員也來祝賀陸三郎迎娶嬌妻,並備了厚禮。

建業那邊的祝賀、禮物也是絡繹不絕。

上流士族和普通寒門皆受邀請,軍隊和官員都受恩惠、特意來賀。陸三郎名望在南陽大盛,羅女郎也頗具美名,此金童玉女之婚配,在民間傳起一段佳話。婚事奢華,富貴堂皇,超乎想象。

從天黑到天亮再到黃昏,管絃樂聲、瓜果重彩,紛至沓來。

天昏時陸三郎着婚服,去羅家迎女郎出門。羅令妤的堂哥羅衍親自將女郎背出,交到陸三郎手中。之後驅車,二人登車,於南陽城中巡逛一圈。郎君和女郎一道接受路人觀禮,車馬幾次堵在路上走不開。

有女子們呼道:“郎君、郎君……”

亦有男子哀聲:“羅女郎怎就嫁了呢……”

一路走走停停,路上行人相隨,得金銀瓜子灑落,陸家之財大氣粗,使尋常百姓喜不自勝。過了整一時辰,陸昀纔將羅令妤從羅家,接到原本只隔了兩條巷的臨時陸宅。

長輩不在,陸二郎牽引着這對新婚夫婦,在司儀唱禮下,兩人先拜天地,再朝向空着的牌位拜兩人的父母。陸家長輩不在,南陽羅氏的長輩在一邊看得紅了眼,感慨兩個年輕人竟都是沒有父母。最後,陸昀和羅令妤才鄭重對拜。

擡頭時,陸昀只看到滿目琳琅,對面卻扇遮面,只露出女郎的一雙噙笑眼睛。

他們在所有人的見禮下,跪坐下行同牢、合巹之禮。紅色絲線牽着兩人的手,禮成後,陸昀領着手持卻扇的女郎去後方的婚房。跟着兩人的觀禮者仍戀戀不捨,想要跟去。南國此時盛行鬧房戲婦之俗,羅令妤又是如此佳人,誰不願進去新房看望新婦呢?

然而新婚郎君實在小氣。他們纔跟出大堂,軍中兵士就站出來,攔住人後嚴詞厲色,不讓客人去新房戲鬧新婦。

再是爭執。

又有勸說。

折騰下來,新房靜下,竟是又過了一個時辰。屋中靜謐着,羅令妤手上痠痛,覺得沒有動靜了,放下手中卻扇,便看到陸昀坐在旁邊看她,目中盛火。安靜下來,怪異的,兩人竟都覺得赧然。

羅令妤心肝一抖,看陸昀移開目光,倒了一杯酒,起身向坐在榻邊的她走來。他立到她面前,俯身將酒遞給她時,見羅令妤稍微停頓了下,目中忽有狡黠色浮起。

羅令妤接過他的手,仰頭,對他一笑:“謝謝夫君。”

她甜甜的“夫君”喚聲,讓陸昀心口一燙。然陸昀看她一眼,覺得她這聲“謝”說的奇怪。他偏頭:“謝我作甚?”

羅令妤:“當日我求佛拜菩薩,急得無頭蠅子一般折騰。我許願能夠嫁得一良婿,夫君罵我,說我求菩薩,不如求你。夫君那時候把我訓得灰頭蓋臉,說話格外難聽。”

陸昀脣角含笑,歪在了榻上,閒然優雅,如玉山之傾。他笑道:“我竟對你這樣壞過麼?我不記得了。”

羅令妤翹脣,她站起來,將他遞來的酒一飲而盡後,伶牙俐齒道:“就是那樣壞……但是我還要謝謝夫君,讓我嫁得良婿。”

陸昀伸臂拽她入懷,在她頸間輕嗅,又啞着聲揶揄:“哦……那誰是良婿?嚶嚶在誇誰?”

“你……明知故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