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相公低頭喝茶,然後擡頭看着眼前這位樑府公,微微搖頭。
這人…太低級了。
不是說他的手段低級,而是他的認知低級。
作爲最底層出身的人,他不瞭解權力是如何運作的,甚至不瞭解權力是如何產生的,現在,他的的確確抓住了一些利害關係不假,但是有一點他沒有想明白。
那就是最高權力,很難從談判桌上取得。
除非對方,已經完全沒有抵抗能力了。
崔相公放下茶杯,心裡很是無奈。
跟聰明人打交道不難,跟蠢人打交道,也相對容易。
比較難的是,跟這種不懂規矩,似懂非懂的人打交道。
他在心裡長嘆了一口氣。
皇帝總是給他找麻煩,也總是用不明白人,先前的裴璜,眼前的這個樑溫,就都是從皇帝手中用出來的人。
崔相公努力整理了一番措辭,然後開口道:“樑府公,老夫只問你一個問題。”
樑溫笑着說道:“崔相問就是。”
崔垣神色平靜,開口道:“對於天子,對於朝廷來說,關中落在你手裡,跟落在韋全忠手裡,有什麼分別?”
崔相公看着樑溫,靜靜的說道:“退一萬步說,陛下現在,一刀把你殺了,你的部下打開蕭關,放朔方軍進來,陛下…”
“無非就是再去一趟西川。”
崔相公低眉,伸手敲了敲桌子,開口說道:“無論如何,總比把禁軍交在你手裡要好得多,不是麼?”
樑溫一怔,隨即愣在了原地。
崔相公頓了頓,繼續說道:“那是天子,最後的傢俬了,老夫跟樑府公說一句明白話,這四萬多禁軍,有可能被人擊敗,被人打散,被人一口氣全部吃掉。”
“但是絕沒有可能,拱手讓人。”
崔相公靜靜的說道:“樑府公能理解麼?”
他這最後一個問題,顯然是已經在懷疑樑溫的智商了。
見樑溫愣在原地不說話,崔相公伸手敲了敲桌子,繼續說道:“樑府公替朝廷打下蕭關,又鎮守在那裡,這本來是大好的局面,只要你不太心急,哪怕你不說,陛下也會知道樑府公的重要性。”
“很多東西,只要你要的不過分,陛下多半都會允你。”
崔相公站了起來,“嘖”了一聲,開口說道:“先前,老夫看過樑府公的經歷,老夫一直覺得,樑府公是個聰明人,怎麼這一回,竟然做出這種蠢事,蠢不可言。”
“如今,應該如何收場?”
樑溫瞪大了眼睛,只覺得汗毛倒豎,背後冷汗涔涔。
崔相公眯了眯眼睛,揹着手準備離開:“樑府公等着陛下的旨意罷。”
“老夫最多就是,再去一趟西川,終老在那裡。”
說罷,他轉身就走。
樑溫如夢初醒,連忙站了起來,大步奔到崔垣面前,毫不猶豫,撲通一聲,跪倒在崔相公面前,額頭結結實實觸碰在了地上。
“崔公,崔公!”
樑溫低頭顫聲道:“下官,下官先前…先前是因爲手下人損傷太多,下官…”
“一時糊塗,一時糊塗!”
他顫顫巍巍,深深低着頭,開口道:“下官癔症了,癔症了!”
他眼淚都流出來了,低頭道:“請崔公,給下官指點一條生路,指點一條生路!”
崔相公揹着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幾乎抱着自己雙腿的中年人,心裡生出一股寒意。
這人…是個真小人。
他絕對算是聰明的,只是受限於自身的認知,再加上潑皮無賴的性子,才幹出這種蠢事情,但是被點醒之後,立刻就能放下一切包袱,只爲了求活。
崔垣停下腳步,面無表情的說道:“你最蠢的事情,就是當着別人的面,跟陛下說那種話,如今恐怕整個京城有頭有臉的人,都已經有所耳聞了,陛下若不處置你,天子的顏面放在哪裡?”
樑溫跪在地上,低頭叩首道:“崔相公,崔相公,下官知道,如果陛下已經下定了決心,今天崔相也就不會到下官這裡來了,崔相既然來了,下官一定還有活路,一定還有活路!”
崔相公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道:“讓你將兵權交託出來,你願不願意?”
“老夫保你一條活路,一世富貴。”
樑溫低頭道:“好,好,崔相公放下官離開京城,下官回去之後,就把兵權交給朝廷。”
崔相微微搖頭:“你做出這種事情,還想要離開京城麼?”
樑溫“嘿”了一聲,低聲道。
“崔相公,下官是個粗人,但是你不要哄騙下官,下官要是真的把兵權給交了出來,就憑今天下官說的那些話,恐怕一百顆頭也不夠陛下砍的。”
“而且…”
他緩緩說道:“下官的那些下屬,都是粗人,只認下官這張臉,不會認什麼文書,下官不去,他們不會認賬。”
這句話,樑溫並沒有說謊,他的勢力,還是草臺班子,遠沒有李雲的江東那麼成體系,這樣固然有種種壞處,但是也有個好處,就是他的部下,真的是隻認他這個人。
崔相公長嘆了一口氣,開口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只剩下一條活路。”
“陛下今天丟的面子,你要想辦法,給陛下找補回來。”
“明天朝會。”
崔相公淡淡的說道:“你懂事一些,讓外面的“謠言”散去,然後,就看陛下如何決斷了。”
樑溫這一次,終於靈醒了一次,他立刻心領神會,起身對着崔相公深深低頭道:“多謝崔相,多謝崔相。”
“下官他日,但有所成,一定不忘崔相今日大恩大德!”
崔相公沒有理他,揹着手就要離開,站起身子的樑溫,又追了上去,拉着崔垣的衣袖,臉上擠出來一個笑容:“崔相公,下官不要禁軍了,但是下官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崔相公停下腳步,看了看他:“你說罷。”
“下官自小,就想咳…想…跟公主…”
樑溫差一點,就把那個“日”字給說出口。
這個時候,他也徹底明白過來了。
皇帝雖然生氣,但是也並不想徹底跟他翻臉,說白了,就是不想回到西川去。
因此這個時候,他只要不要禁軍,不要關中,該提條件,就還可以提條件!
崔相公臉色鐵青,罵了一句:“真是個潑皮,潑皮!”
說罷,崔相公再不理會他,拂袖而去。
半個時辰之後,崔相公出現在了崇德殿中,崇德殿裡的天子,正在焦急的等他過來,見到崔相公之後,天子連忙迎了上去,開口道:“崔相,事情怎麼樣了?”
崔垣能夠一眼看破事情本質,但是皇帝陛下,其實還差上一些,這會兒他是真的有些緊張了。
他絕不想去什麼西川,再去西川,估計這輩子就很難再回來了。
崔垣深深低頭道:“陛下,樑溫被老臣訓斥之後,已經幡然醒悟,不敢再脅迫朝廷了。”
“他跪在老臣面前,哭求陛下,給他一條生路。”
皇帝聞言大喜,心中暗暗鬆了口氣,拉住崔垣的衣袖,臉上也露出笑容:“還是崔相能夠力挽狂瀾,今天這賊子突然翻臉,朕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崔相公深呼吸了一口氣,開口道:“但是,他不肯交自己的兵權出來,還說,他那些部下,只認他自己這張臉。”
皇帝皺了皺眉頭,繼續說道:“還有呢?”
“他說,他說…”
崔相長嘆了一口氣:“想跟天家結親,好與天下,減少疏遠。”
皇帝陛下只是略想了一下,就點頭道:“朕還有一個幼妹沒有嫁人,許給他倒也無妨,不過今天的事情。”
崔相公深深低頭:“今天的事情,明天朝會,樑溫會給陛下一個交代的。”
天子臉上聞言,長舒了一口氣:“有勞崔公,這事總算是暫時應付過去了。”
“至於這個樑溫將來如何處理,只能從長計議了。”
……
次日朝會,一身官服的樑溫,畢恭畢敬進入朝堂,跪在皇帝面前,幾乎是行三跪九叩大禮,卑微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他這個表現,甚至讓朝堂裡那些大人物懷疑,前一天收到的消息是不是有了什麼錯漏。
而皇帝陛下,看着撅着屁股跪在自己面前,神態話語都很恭敬的樑溫,心裡的氣也消了一些,當朝宣佈,因蕭關之功,敕封樑溫爲汝國公,兵加兵部尚書銜。
同時,因爲樑溫還沒有成婚,將最小的長公主,賜婚給他。
樑國公跪在地上,感動的涕泗橫流,不住磕頭謝恩。
一時間,君友臣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