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司的報信文書報到金陵的同時,范陽節度使蕭恆的請功文書,也在這個時候送到了京城。
這份請功文書,其實是有些不太對勁的。
因爲這個時代的戰爭,不是一天兩天能夠打完的,一兩場戰鬥的勝利,並不能決定一場戰爭的走向,更不能決定這場戰爭的勝負。
范陽節度使蕭憲身爲大將軍,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理論上來說,李雲只是初勝了一場,最多也就是把這場戰鬥的戰報送到京城去,而不應該是給李雲請功的文書。
這裡頭,帶着一點蕭大將軍的個人情緒。
因爲早在去年下半年,契丹人異動頻頻的時候,范陽就曾經給朝廷上報過,並且請求朝廷援助。
但是朝廷,一直沒有任何反應。
雖然現在朝廷沒有任何支援范陽的能力,但是哪怕下詔書給范陽附近的節度使以及地方勢力,讓這些地方勢力支援范陽,做做表面工作,對於范陽來說,也是有幫助的。
但是從始到終,朝廷都沒有任何反應,彷彿從來沒有收到過范陽的文書一般。
這自然讓蕭大將軍很是惱火。
而這一份請功的文書,看起來恭敬,守規矩,實際上就是在打朝廷的臉面,用李雲這個開革官員,來打朝廷的臉面。
崇德殿裡,皇帝陛下看到這份請功的文書之後,果然發了火,他狠狠將文書摔在地上,怒聲道:“江南道觀察使李雲,好一個江南道觀察使李雲!”
蕭大將軍給朝廷的文書裡,對李雲的稱呼,依舊是江南道觀察使。
也就是說,蕭大將軍,把先前朝廷的罷免文書,完全沒有當作是一回事,無視了朝廷的詔命。
皇帝陛下看了這幾個字之後,果然大爲惱火,發了好大一通脾氣之後,才拍了拍桌子,深呼吸了好幾口氣,咬牙切齒道:“全然沒有把朝廷當成一回事了,全然沒有把朝廷當一回事了!”
皇帝陛下能夠說出這種話,就意味着此時的崇德殿裡沒有什麼外人,準確來說,是隻有兩個人。
裴璜彎下腰,把地上的文書撿了起來,他看了看文書,又看了看皇帝,低聲道:“陛下,不管怎麼說,這李雲北上,的確是幫了蕭憲大忙,蕭憲投桃報李,倒也不奇怪。”
“他投桃報李?”
皇帝冷笑道:“他投桃報李,就可以不把朝廷當成一回事?”
裴璜低頭,沉默不語。
發泄了兩句之後,皇帝陛下也沉默了下來。
口嗨歸口嗨,但是現在,兩個人都清楚,形勢擺在這裡,蕭大將軍給朝廷上書已經是給朝廷面子,至於他在奏書裡寫了什麼,想要表達什麼意思。
朝廷管不着,也問不到。
過了許久之後,裴璜認真看了一遍文書,低聲道:“前段時間,知道這個李雲北上的消息之後,臣心裡還有些不以爲然,覺得他不夠聰明,沒想到,才幾年時間不見,這人竟已經勇力至斯。”
“連契丹人,都在他手裡吃了個大虧。”
“陛下,這件事有兩個辦法。”
裴璜沉聲道:“第一個辦法,就是裝作什麼事情都不知道,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第二個辦法,就是給這個李雲重封重賞。”
皇帝陛下黑着臉,沉聲道:“他是給朝廷上的公文,又非是給朕上的密奏,這種事,如何瞞得住?”
說完這句話,皇帝看了一眼裴璜,目光深處已經生出了一股不滿。
從兩個人“搭夥”以來,朝廷的事情多有不順,再鐵的發小,也會彼此生疑,此時此刻,皇帝陛下已經開始懷疑裴璜的個人能力了。
兩個人自小一起長大,裴璜也敏銳的察覺到了皇帝的情緒,他沉默了片刻,低頭道:“臣失言。”
說罷,他就這麼低着頭,一言不發了。
此時崇德殿裡,更無旁人,兩個人陷入到了一陣尷尬的寂靜之後,皇帝陛下更是心頭火起,他拍着桌子,咬牙切齒:“說話,說話!”
裴璜嘆了口氣。
這位天子,自從事業不順之後,情緒越來越不穩定了,現在更是到了可能隨時都要爆發的邊緣。
裴璜低頭說道:“如果這事情陛下裝作不知道,朝臣也會裝作不知道,雖然不怎麼體面,但畢竟也能過去。”
“如果陛下要封賞李雲,臣有一個主意。”
他低頭道:“既然契丹人來犯,那就封范陽節度使蕭憲。爲河北道行軍總管,負責征討契丹。”
“這李雲,可以封爲行軍副總管…協同蕭大將軍,一併征討契丹。”
“如今,范陽軍小勝,朝廷還可以藉着這個機會,派人過去,犒賞三軍。”
“這樣,朝廷的臉面沒有丟,事情也能過得去。”
“行軍副總管…”
皇帝陛下皺眉,問道:“那江南道?”
“依舊可以不封。”
裴璜默默說道:“那李雲自行其事,封不封給他江南,沒有什麼分別,給他個臨時的差事,與上一次朝廷的詔命沒有什麼衝突,等到河北道戰事結束。”
“再行別的封賞不遲。”
皇帝陛下聞言,認真思考了很久,正要說話的時候,有一個紫衣太監手捧文書,一路小跑跑了進來,走到了皇帝近前之後,他深深低頭道:“陛下,東都密奏。”
皇帝接過文書,拆開看了一眼之後,臉上的神情變得複雜起來,他揮了揮手,示意太監退下,然後看着裴璜,緩緩說道:“樑溫取下洛陽了,上書給朕,讓朕派遣官員過去,重新接收東都,以及中原各州郡。”
裴璜拜倒在地,叩首道:“恭喜陛下。”
“中原既復,朝廷很快就可以恢復元氣了。”
皇帝陛下臉上看不見什麼喜意。他只是默默的問道:“這個樑溫,當真可用,可信麼?”
裴璜低頭道:“沒有更好的人選了。”
皇帝默默嘆了口氣。
“河北道的事情,就按照三郎的主意去辦,至於這個樑溫,朕會再召他進京一次,並且禁軍進駐洛陽,如果他都一一照辦,朕…”
“便相信他了。”
…………
昭定四年五月。
蕭憲蕭大將軍,在幽州領五萬兵馬,北上迎擊契丹。
雙方鏖戰半月,互有勝負,然後便各自後撤,脫開了接觸。
這場戰事之後,契丹已經遠離幽州二百里,幽州短時間內,不會再有什麼動亂。
而這場戰事剛一打完,蕭大將軍便將幽州軍務,交託給了麾下的幾個副將,他本人則是帶着親衛,騎馬直奔薊州。
薊州城裡,李雲收到消息之後也沒有怠慢,帶着蕭恆周昶等一衆人,到了西城門迎接蕭大將軍。
接近中午時分,蕭大將軍終於趕到薊州城外,他下了馬之後,遠遠的就看到了身材高大的李雲,當即迎了上來,抱拳行禮,臉上全是笑容:“李府公,神交已久了!”
李雲看了看這位范陽節度使。
這是一個身材高大,精神矍鑠的老者,看起來五十多歲的年紀,頭髮灰白,梳理的一絲不苟。
打量了一眼之後,李雲也上前行禮,笑着說道:“我也與大將軍神交已久,只是一直沒有緣分得見。”
兩個主心骨見禮之後,蕭恆周昶還有李雲的這些下屬,才一一上前向蕭大將軍行禮,蕭憲對其他人只是微微點頭示意,然後還是看向李雲,笑着說道:“李府公不遠千里,馳援范陽,這種評分,本來應該蕭某親自迎接,親自招待。”
“只是被那些契丹狗賊墜住,因此沒有來見李府公,得罪,得罪。”
李雲跟他客氣了幾句,這纔將他迎進了薊州城,進了薊州城之後,蕭大將軍先是到了江東兵駐兵的地方轉了一圈,然後忍不住誇獎道:“我聽說,李府公從軍,不過幾年時間,府公麾下這些江東兵,已然像模像樣了,真是難得。”
李雲正色道:“早年有緣追隨蘇大將軍,蘇大將軍將其畢生所學寫成的手稿相授,所說晚輩現在有了什麼成就,便是拜蘇大將軍厚賜。”
對於這個時代的軍事,李雲很多地方,的確是從蘇大將軍的手稿之中學來,一點不假。
他可以說是蘇靖的關門弟子了。
聽到蘇大將軍這幾個字,蕭憲沉默了一會兒,並沒有接話,而是從懷裡掏出一個木盒子,遞給李雲,笑着說道:“這是朝廷的詔命,馬上應該就會有人來送給李府公了。”
他看着李雲,臉上再一次露出笑容。
“李府公往後,就是我們河北道的副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