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陰雲有些低沉,偶爾會閃過一陣雷光。接着幾息之後,便會傳來“轟隆”的悶響。
李駟和老和尚一同坐在佛堂前的屋檐下,看着天色愈來愈暗。
夏日的雷雨總是說來就來。
風變大了,吹得樑柱上艾草晃動不止,說起來這端午節掛上去的東西,到現在也還沒拿下來。
“打雷了。”李駟坐在老和尚的身邊,突然開口輕聲說道。
“是啊,打雷了。”老和尚點了點頭,輕撥着手裡的念珠。
時間已經到了七月,距離老和尚所說的圓寂,已然只剩下三個月了。獨孤不復是在七月初回去的,走得有些匆忙,就像是躲着李駟一樣,也沒讓李駟去送他。只是留下了一本習劍的筆記,隨後就匆匆的離開了。
術虎女還在,雖然李駟跟她說過,再繼續留着,恐怕就會有變數了,畢竟誰也不知道老和尚上究竟會不會入魔,又會在什麼時候入魔,但她看起來還是沒有離開的打算。
沒辦法,這一世的習武之人壽命真的很長,長到足以讓他們任性的在一個地方多停留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可以是幾個月,也可以是幾年。反正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對於一個能活上兩三百年的人來說,都不能算是多長的年月。
雨開始下了起來,夏日的雨總是異常有力,如是天水傾盆,落地時會發出清晰明瞭的撞擊聲。空氣像是鉛華洗盡,塵埃被雨水帶去,只留下了淡淡的水氣還縈繞在人的鼻間。雨中的空氣總是不難聞的,或是說常帶着讓人心曠神怡的氣味,讓人能夠平心靜氣,不受旁雜所擾的思慮。
老和尚總會看雨,所以兒時的李駟也常會陪着他看,這可以說是他們之間的一些默契了吧。
當然,他們也不只是看雨,偶爾的時候,同樣會做些百無聊賴時的遊戲。
比如此時,老和尚就曲起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對着雨中空彈了一下。
一道一指寬的勁氣射出,將一行落下的雨點撞得細碎,最後消散在了院子裡。
“二十二滴。”
老和尚勾着嘴角笑了一下,淡淡地說出了一個數字。
李駟坐在一旁翻了一個白眼,也曲起了自己的手指將一道一指寬的勁氣彈出。
論這種隔空打穴的暗器功夫,他可不認爲自己會輸給老和尚。
“二十八滴。”淡淡地瞥了一眼自己的結果,李駟開口說了一句。
老和尚挑了一下眉頭,停下了手中的念珠說道。
“計數,到雨停爲止,誰輸了誰將寺廟打掃一遍,不能讓術虎姑娘幫忙。”
“好啊。”李駟坦然地應下了這個賭約,他從來都是好打賭的,因爲他贏多輸少。
等到術虎女吃着自己做的點心從廚房裡出來的時候,院子兩旁的草木是已經遭了殃。四射的勁氣將它們吹得東倒西歪,有些不小心被打到的,連泥土都翻了出來。
默默地搖了搖頭,沒去管那佛堂前那兩個快要打起來的人,術虎女坐在了院子的另一邊,自顧自地吃起了糕點。
又是安靜祥和的一天······
如果能夠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也不知道是爲什麼,術虎女突然這樣想到。不過仔細想想,這種平靜中帶着一些熱鬧的生活,也挺不錯的不是嗎。
“砰!”
這時,一道勁氣突然在院子裡炸開,風吹得雨水四濺,淋了術虎女一身。
“老和尚,你剛纔那下已經犯規了吧!”
“是嗎,我們什麼時候定過規矩了?”
“好,你等着!”
“砰砰砰砰!”
一時間,院子裡風聲大作,炸響不絕,半空中的雨點被撞碎了一片又一片。
術虎女擦了一把自己的臉,砸巴了一下嘴巴。風雨裡,她默默地將目光看向了手裡的糕點,
嗯,下次或許還可以再加點糖,總感覺有些不夠甜的樣子。
······
明州城裡,千家樓。
李駟已經三個月沒回來了,衆人都有些疑惑,但是考慮到他在信中那輕鬆的語氣,所以還沒有人擔憂。
直到奇怪老人也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找到張素素瞭解了一下情況。
在得知李駟的家中有事暫時不會回來之後,奇怪老人就沉着臉離開了。李駟所謂的家在哪,他當然是知道的。但是那裡能有什麼事呢,奇怪老人不清楚,不過似乎,他也隱隱有所明悟。
於是他給李駟寫了一封信。
十幾天後,李駟回了信,信中簡單地說明了老和尚的事情,李駟沒有隱瞞,因爲這是老和尚讓他說的。
七月末的一個夜裡,明州城的一隊守城官兵不知爲何突然集體暈倒了。
等到第二天他們醒來的時候,卻一同說自己見了鬼。
什麼樣的鬼呢,他們說那是一隊擡着轎子的送親隊伍,約莫有上百人。可怕的地方在於,他們在夜裡送親,而且隊伍裡的人都沒有臉。
萬幸的是,這個隊伍好像已經出城去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什麼送親的鬼怪,只是東街的人偶鋪裡,少了一個老闆。
奇怪老人離開了明州城,但是他也沒有去金山寺,而是去了天門山。
他要去做什麼呢,他要去那裡,等一個了斷。
······
年九月,重陽節之後的第一個夜晚。
李駟和術虎女都睡下了,老和尚一個人坐在佛堂上念着佛經。這本是去除雜念的經文,但是不知道爲什麼,這夜的老和尚卻是越念越煩心。
漸漸地,無數的雜念充斥在他的腦海裡。直到最後,就像是一根緊繃着的線終於撐不住了一樣,他最後的一絲佛念也斷成了兩半。
翻涌的內氣在一瞬間包裹住了他的周身,那乾瘦的身軀上,縷縷的血色糾纏着,若隱若現。
僧袍翻卷,呼吸之間,老和尚的身體裡血肉就像是重新生長了起來一樣,撐起了他那乾癟的皮膚。
跪坐在佛堂上的身影彷彿是在一瞬間重獲了新生似的,皮膚下的血肉蠕動着,枯骨一般的身子再一次變得強壯有力,磐石一般的肌肉逐漸隆起,將那個人影整整撐大了三分。
寬大的僧袍下,泛紅的皮膚上溢散着滾燙的內氣,直到“老和尚”重新睜開了眼睛,但那眼裡卻再也沒有半點清明。
“差點就真的讓你成功了,和尚,想讓我和你一起死,哪有這麼容易······”
扯着嘴巴乾笑了一下,“老和尚”站起了身來,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最終消失在了堂間。
偏院裡,熟睡的李駟突然感覺到了一股磅礴的內氣沖天而起。
他驚醒了過來,並在第一時間提起了朽木劍,趕到了老和尚所在的佛堂上,但此時的佛堂已然空無一人。
幾息之後,術虎女也提着劍趕到了廊間。看到了空空的佛堂和正站在堂前的李駟,她張了張嘴巴,終是沒有說出什麼話來。
李駟側目看了她一眼,半響,提着劍獨自走向了寺外。
“你就待在這裡不要跟來,我去殺了他。”
留下了這樣的一句話,李駟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金山寺的門前。
翌日,閩江。
巳水幫的衡連成站在一艘長船之上,抱着手中的長刀看着往來的商船。
如今的巳水幫依附着朝廷,是已然愈加壯大了。但是衡連成也在這十幾年的摸爬滾打中明白了一件事,匪總是匪,是成不了官。他擺正了自己的位子,活得更加輕鬆了一些,卻也失了志向。不得不說,這人世總是這樣,爲了得到一些東西,就得丟下一些東西。
閩江向海,波濤洶涌,衡連成看着眼前的江水連天,一時間是不知道在想着一些什麼。
但是這時,他身邊的一個人卻是突然指着側面的一片江岸說道。
“幫,幫主,你看那是什麼······”
衡連成下意識地側目看了過去,然後,他就同樣木然地愣在了那裡。
是啊,那是什麼?
那是一個巨大的佛陀虛影,連結在江畔的一個和尚身上,踏着江面橫渡走來。
那個虛影要比兩艘並在一起的長船還要大,其中混雜着讓衡連成觸目驚心的浩瀚內氣,所過之處江水排開,船隻傾倒,木櫓破碎。
而浪潮洶涌的江面上,佛陀下的那個和尚卻好像是走在平整的坦途上一般,臉上一分笑意,手中捏着一個法印,踏着江水慢步行走在大浪之間,走過了無數翻倒破碎的船隻。
他身影比之佛陀是如此的渺小,但是佛陀卻是隨他而動。
衡連成呆住了,他保證,他這一生從未看見過這般的情景。
簡直就像是見到了真正的佛陀一般,只不過這個佛陀,此刻正滿目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