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正說到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兩人,夜探槐園的地下暗道,在洞窟深處發現了一座全部用筷子搭造的城門樓子,他們心中驚疑不定,便拿衣服遮掩了口鼻,哈着個腰,蹲在筷子城的城門洞前,偷眼窺探那城中的動靜。
張小辮裹在懷中的那隻黑貓,雖然膽小,卻也好奇地探出腦袋來,一對貓眼滴溜溜亂轉,同它的兩個主子一起,打量着筷子城裡的情形。
只見那城中街巷房舍的格局,都與靈州城沒什麼區別,只是尺寸極其微小,活像小孩子玩家家酒的擺設。也不知使用了人間的多少筷子,才搭造出了這座筷子城。
再看城中街市上,更是一派燈火闌珊的景象,在街頭巷尾點了許多蠟燭,燈光朦朧恍惚,照得層層疊疊的筷子樓閣分外陰森,燭光中就見有無數大大小小的老鼠,在高低錯落的房舍門窗之間爬進爬出。
因爲本地花貓從不捕鼠,使得靈州地區的鼠患已經延續了近百年,始終難以根治。雖然羣鼠常常在靈州城中招搖過市,但是出於天性,它們仍是有幾分怕人怕貓,可這座筷子城裡的大羣老鼠,卻一個個目露兇光,根本不把城門處的二人一貓放在眼裡。有許多明目張膽的碩鼠,就在張小辮和孫大麻子眼前來來回回地爬動。
張小辮看得直吐舌頭,掄起手來趕開了身前的幾隻大老鼠,暗道:“哪來的這許多大耗子,莫非是進了靈州耗子的老窩?”
常言道“天上沒雲不下雨,世間無理不成事”,在鄉下多有老鼠嫁女、老鼠出殯的民間傳說,但誰又曾親眼見過?耗子們怎麼可能做出人的舉動來?一想到羣鼠竟然偷竊了千家萬戶的筷子,在地洞中築造城池,並且在裡面學着人的模樣起居過活,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兩人皆是不寒而慄,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豈有此理。
張小辮心說這世道可真是要天下大亂了,難不成老鼠們也要學着粵寇的樣子起兵造反——在地洞子中自立一個朝廷?可老鼠只是搬倉竊糧之物,哪會有築造城池的心智?看情形多半是天地間反常之兆,不知又要有什麼大災難降臨了,亂世之中保身爲上,等三爺得上一注橫財,就趕緊捲了金銀遠遠躲開纔是。
這時孫大麻子忍不住驚呼一聲,指着城中對張小辮叫道:“三弟你快往裡邊瞧,耗子們可不是隻偷筷子,你瞧你瞧……它們竟然還偷小孩子。這羣大耗子成精了!”
張小辮往前一張,果然在正對着城門的一條街巷當中,有那麼數百隻大老鼠,烏泱烏泱地聚做一團,正託着一個全身光溜溜的小孩往深處挪動。那小孩哇哇大哭,手腳亂蹬着不停掙扎。
那羣偷小孩的老鼠當中,爲首有一隻老耗子,全身皮毛斑禿泛白,眯着一雙狡黠異常的小眼睛,不時爬到小孩身上,用它的老鼠尾巴尖撓那小孩的癢。光屁股小孩大概只有一歲左右,時而大哭大鬧,時而又被鼠尾搔得咿呀而笑,想必羣鼠正是用這種手段止住哭鬧聲,把小孩子從別人家中偷運至此。
張小辮看得明白,不勝驚奇,低聲罵道:“這羣死不絕的鼠輩,怎把你家三爺偷雞的手藝都學去了!”
孫大麻子對張小辮道:“聽說靈州城總丟小孩,常常鬧得滿城風雨,都道拍花子的手段厲害。俺還以爲是街中的謠傳,原來禍根卻在這槐園底下的‘筷子城’裡。那個不知是誰家的孩兒,被羣鼠們偷進了城中哪裡還能活命,咱倆得趕緊把他救出來纔是。”
張小辮雖不知羣鼠偷來小孩想做什麼,但料來不是好事,以他的性子,頭一件是好利,其次就是好事,平時見着個風吹草動,就立刻削尖腦袋鑽了進去湊些熱鬧,又常自誇膽識過人,性喜任俠,凡是路見不平,鋤強扶弱的勾當,就沒有他張小辮不想摻和的。此時他激於一時意氣用事,要充英雄好漢,便把到槐園裡尋求大富貴的事端撂在了腦後,打算鑽進城門洞裡,去救那被老鼠偷拐來的小孩。
誰知筷子城的城門洞太過狹窄,張小辮身子骨雖然瘦小,卻也鑽不得,眼睜睜看着羣鼠將小孩越帶越遠,很快消失在了城內,不多時連哭鬧之聲也全都沒有了。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二人見失了先機,便想用蠻力拆掉城門樓子破牆而入。誰知那些筷子間都用鰾膠粘得牢了,雖不比磚石堅固,可只憑他們兩個,手中又沒有鍬鎬之類的利器,要拆毀推倒卻也十分費力。
張小辮心中焦躁,猛然一拍自己腦門,心道:“可真是急得糊塗了,何不翻城進去?”想到這裡,他急忙挑燈去照城頭,只見整座筷子城都藏在地洞裡,城牆與上邊的岩層間果然留有一大塊縫隙。
張小辮拽起孫大麻子,向上打個手勢,當下裡二人手腳並用,攀着半人多高的筷子牆翻入城中。落腳處“吱吱”幾聲慘叫,倆人提起燈籠低頭看看腳底下,原來一窩剛離孃胎的小耗子都被他們兩人的鞋底子踏作了肉餅,血肉模糊爛成一團。張小辮趕緊擡腳把鞋子在旁邊的筷子牆上蹭了幾蹭,口中叫道:“莫怪莫怪,要怪也只能怪母耗子沒把你們生對地方。”
孫大麻子也掄棒子在地上亂敲,把四周的老鼠都驅散趕開,二人在城中放眼打量。羣鼠盤踞的“筷子城”裡,每幢房屋樓閣中都躲着幾隻老鼠,滿坑滿谷的難以計數,低矮的房舍似是綿延無際,星星點點燃着不知多少燈臺和殘蠟,可深遠處燭光微弱,看不清筷子城究竟有多大規模。
兩人一時不知該向哪裡去找那個被羣鼠偷去的小孩,只好往着城池深處屋宇密集的地方而行。張小辮髮現躲在懷中的黑貓嚇得全身顫抖,不免心覺古怪。羣鼠偷筷子築城已是物性反常的天下奇聞,想不到連靈州的貓兒都懼怕老鼠,這老鼠城裡莫非還有什麼兇險尚未顯露不成?如此境界,不得不仔細提防些個,可別讓三爺“吃不成羊肉惹身羶”,到頭來不但沒能發財暴富,反倒折了老本,把自己的小命都搭進去,想到此處,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二人在兩側筷子房舍林立的狹窄街市中朝前走了幾步,忽然迎面一陣陰風吹至,隨風飄來一股異香,味道濃濃厚厚,與地洞裡陰冷腥穢的氣息截然不同。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雖用衣服遮了口鼻,仍是擋不住香氣衝入腦中,兩人同時把蒙面的衣襟放下,猛用鼻子嗅了兩嗅:“似乎是燉肉的香氣啊,可燉的什麼肉這麼香?牛肉還是狗肉?”
他們倆許久未曾動過正葷,連那燉牛肉究竟是什麼味道都快忘掉了,腹中正是匱乏時節,聞到城中肉香撲鼻,不禁被勾得食指大動,連忙吞了吞口水,用破袖子抹去嘴角流下來的饞涎,不知不覺就舉步朝着前邊肉香最濃處走去。
轉了兩個彎子,就來到一座高大異常的筷子樓前。這座樓閣高約一丈開外,搭建在十字街心,周圍的房屋都比它矮許多,樓中燈火全無。用筷子拼湊成的門窗緊緊閉着,樓門前邊的街上擺着好大一口蒸鍋,鍋底下是個下陷的竈坑,也不知那鍋裡裝的什麼,從虛掩的鍋蓋縫隙裡,呼呼地往外冒着熱氣。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只用鼻子一聞,便已知道滿城飄散的肉香正是來自這口鍋中,心想:“這是誰在燉肉?難道筷子城裡除了大羣老鼠,竟然還有別的人居住?”鍋中肉香難以抵擋,二人也顧不上多想,看四周除了老鼠就是老鼠,再沒別的異狀,就緊走幾步來到蒸鍋近前。
張小辮把鼻子湊在鍋前,深深嗅了一嗅,眉飛色舞地讚道:“好香好香!衆所周知,在靈州城裡,最有名的館子是八仙樓,可八仙樓的廚子雖然慣做南北大菜,卻也未必整治得出如此一鍋好肉。”說着話忍不住就伸手去揭鍋蓋。管它是誰家的鍋,先吃個痛快再說。
孫大麻子攔住他說:“咱們都是清白漢子,豈能吃這沒來路的東西?”
張小辮道:“咱們兄弟自然是明人不做暗事,雖然不知究竟是誰在筷子城裡居住,可也不能白吃人家的……”他邊說邊在身上一通亂摸。在金棺村被兵火毀掉之後,他們曾在廢墟和死人堆裡,找了些乾糧和盤纏,此時還剩下兩枚老錢,就順手掏出一枚來擺在竈旁,對孫大麻子道:“現下給過錢了,又如何說?”
孫大麻子嘴上雖然用強,但肚子裡咕咕作響,口水早已流下半尺多長,也不問一個老錢能值什麼,咧着大嘴叫道:“既然如此,自是再沒什麼好說……”話音未落,就迫不及待地用棍子挑開鍋蓋,想同張小辮二人大快朵頤。
任憑是鐵打的漢子也難忍腹中飢餓,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被鍋中肉香吸引,把別的事情統統扔在了腦後,等把鍋蓋揭開來,撥散熱騰騰的白汽看去,只往鍋裡瞧了這一眼,二人就險些把肚子裡隔年的飯食都嘔出來。原來那鍋裡蒸熟了光溜溜的四個肥嫩小孩,看樣子都只一兩歲大,全是童男童女。
正所謂“難躲的是債,怕見的是怪”,孫大麻子長這麼大,仗着膽壯心直,又有一身武藝,從沒真正怕過什麼,這回可是真從心底裡怕了,寒意透骨,從頂陽骨直涼到了腳底板,嚇得他趕緊一縮手把鍋蓋子扔回去:“俺的娘啊,這是清蒸活人!誰敢吃?”
張小辮心道:“別看鍋裡的東西又能當菜又能當飯,可絕不是給活人吃的,多半是槐園凶宅裡藏着些不得了的東西,多年來修煉成精,竟能役使羣鼠到城裡去偷小孩子。咱爺們兒身上縱有些奢遮的手段,恐怕也不是它的對手,趁着正主兒還沒現身,再不逃命,更待何時?”對孫大麻子使個眼色,兩人當下就想腳底抹油開溜,但此時再想逃出筷子城,卻已經來不及了。
這正是:“飛蛾撲火誰相救,釜底窮魚怎逃生?”欲知後事如何,且留下回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