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毒門隱藏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中,和冰雪融爲一體,可以說是個遺世獨立的地方。食毒門的外觀看起來儼然一座巨大的冰雪宮殿,按理說裡面也應該精美絕倫纔是,事實上,裡面的每一件裝飾包括每一根廊柱都精美異常。可偏偏除了外表的冰雪琉璃之外,裡面的擺設全都是暗黑色系,整個空間變成的壓抑性的沉寂,像是埋骨的墳塋。侍從、門徒們也都不喜講話,空曠的大殿裡靜悄悄的,只有間或的腳步聲和銅漏聲,沒有一點生機。
明明有大太陽從穹頂漏下來,灑下迷離斑斕的彩光,可是寒夏一走進來,還是覺得這裡和吸血鬼的虞淵有過之而無不及。兩者都是被黑暗吞噬的地方,虞淵本來就是永無盡頭的黑暗,而這裡,明明被溫暖包裹,溫暖卻永遠也照不進來。
青斷高居於冰雪琉璃的寶座上,居高臨下的看着寒夏。
寒夏聲音中帶着怒氣,質問道:“你對蘇弋軒做了什麼?”
青斷道:“什麼也沒做,他來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寒夏相信青斷沒有說謊,因爲他根本沒有那個必要。繼續問道:“你爲什麼要抓蘇弋軒?”找到原因,纔好對症下藥。
青斷道:“是他自己不小心闖進來的。”
“既然還是無意的,那你怎麼不放了他啊?”
“知道了食毒門的所在,沒有殺他已經是大發慈悲,你還想着放了他!”
寒夏無奈,要是有目的的話,還可以談條件。這下可好,沒有原因!
青斷道:“你的問題看來是提完了,下面該我了!我倒是想知道,你明顯是有備而來,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寒夏道:“不管你信不信,憑藉我的感覺。”
青斷明顯不相信,很輕鬆的說道:“不管什麼原因,死人最保險。”
寒夏趕緊把腦子轉起來,思索着應敵之計。蘇弋軒沒有靈力,自己又是個半路不中用的,這可如何是好?
青斷很滿意寒夏的表現,繼續道:“不過我們這裡已經數千年沒來過外人了,日子還挺無聊的,你要是順了我的心意,說不定我會大發慈悲多讓你們活幾天!”
能拖一天是一天,到時候總會有辦法的!寒夏擡頭,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青斷道:“你既然敢來,想必是很在乎你的這位‘朋友’了!”青斷將“朋友”二字咬的的重重的。
“是。”
“有多在乎?”
“可託付性命。”
青斷笑,“如果我說只要你不管他,我就會放了你呢?”
寒夏也笑,“如果是那樣,我根本不會出現在這裡。”
青斷道:“你最好記住你剛纔說的話,如果你們其中的一個哪一天背叛了諾言,那一天就是你們的死期。”
“什麼?”寒夏不解。“你也問了蘇弋軒相同的話?”
“是,他沒你這麼多話,但內容和你差不多。”
寒夏心中有喜悅氤氳散開,喜悅浮現在臉上,得意的說道:“那是!我們可是同生共死過無數次的好友!”
青斷道:“如此甚好。“青斷示意寒夏在殿內的几案旁坐下,接着侍從端上來好幾盤東西,放在了寒夏的身前。
看着那五顏六色的蟲子,寒夏想起自己昨天吃的那盤,趕緊扭過身子,壓下胃中的噁心。
青斷冰冷的聲音響起:“要是剩一盤,我就割你的那個‘朋友’一隻耳朵,要是剩兩盤,那就——兩隻手吧!醜是醜了點,不過還死不了!三盤都沒動的話,那——”
青斷話沒說完,就已經看到寒夏開始進食,面無表情,神情專注,就好像這些是正常的飯食。
整整半個月,每日幾乎都重複着相同的事情。要麼是寒夏被叫去,要麼是蘇弋軒被叫去。寒夏不知道蘇弋軒是去幹嘛,反正她每日是面對各種噁心的東西。自從上一次,他們確定了彼此之間的嫌棄之後,兩人每天也不再交流,只是沉默的對坐。
寒夏的神經幾乎要崩潰,可是等她擡眼看見那張臉時,心裡總會莫名的好受一些。往事一點點的涌上心頭:在西界兩人第一次見面。在北疆,蘇弋軒抱着她跳下寒流襲來的山崖。在嶺南,兩個人站在夜之震怒的身上,劃破了夜空。在中原,自己無所依靠,將要粉身碎骨時,漫天的華燈下,蘇弋軒及時出現出現接住了她。在龍爪嶺密林裡,蘇弋軒不顧一
切衝進大火裡,兩人同生共死,緊緊相依。漫天風雪下,男子用溫暖將她包裹,將寒冷冰霜擋在外面。黑暗的虞淵中,蘇弋軒揮劍而來,將她救下。還有那一次次對酌,一次次談笑,一次次用寒冷包裹的溫暖。可是,如今……
寒夏本以爲自己和蘇弋軒已經出生入死了許多次,多少也算得上朋友,蘇弋軒他,他就如此嫌棄現在的自己嗎?可是自己也不想啊!不敢再往下想,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了下來。眼淚落下來,寒夏自己也嚇了一跳,趕緊別過臉,生怕蘇弋軒看見。少女雙目無神的看着虛空的黑夜,悄無聲息的落淚。
牢房裡很安靜,蘇弋軒能清楚的聽到眼淚滑落的聲音。每一滴,都如千鈞壓下,直直的砸在他的心上,將那早已堅硬如冰的地方砸的生疼,像是身體裡的某個地方被撕裂。蘇弋軒下意識的握緊了手中的洞簫,也別過了頭,不忍再看。
在永無盡頭的黑夜中,在這狹小壓抑的空間裡,時間好像不起作用了,永遠只停留在這撕心裂肺的一刻。
蘇弋軒閉上眼睛,等待着這一刻過去,可是等了那樣漫長的一段時間,這一刻好像還是沒有過去,某種東西壓抑的他幾乎要窒息。蘇弋軒突然站起身子,走了過去,摟住了少女顫抖的肩頭。
寒夏驚了一下,趕緊去抹眼淚,可是怎麼也抹不乾淨,並且不受控制的哭泣出聲,想要掙開,蘇弋軒卻不爲所動。寒夏哽咽着說道:“你不是嫌棄我嗎?你還來做什麼?”
蘇弋軒猛然擡頭,不可思議的看着寒夏,像是不明白她怎麼會講出這樣的話。
寒夏心中的火焰一點點的熄滅,吸了一口氣,說道:“我要聽你親口說出來。”
蘇弋軒道:“你在說什麼?這句話——這應該是我問你纔對。當一個魔頭的朋友,你應該不會願意吧?”
寒夏不明所以的說道:“蘇弋軒,你在講什麼?”
蘇弋軒臉上也露出疑惑的神色,道:“你又在講什麼?”
寒夏突然間笑了起來,又哭又笑的樣子十分滑稽,蹙着眉頭,若有所思的說道:“我怎麼覺得——我們兩個討論的都不是一個問題,有必要講清楚一些!”
蘇弋軒突然也覺得十分好笑,道:“我也覺得如此。”
“我先來。我說完之後,你可也要如實交代!你應該有所耳聞,現在我可是整個焉支大陸家喻戶曉的女魔頭。”寒夏正了正神色,重新提起這些對她來說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夢玄機簡》在我手裡的事情,不知道被哪個有心人散播了出去,現在整個大陸的各方勢力都在找我,因此死了很多人。特別是吸血鬼,瘋了一樣的報復我,吸血鬼殺的那些人在很大程度應該算在我頭上。後來……後來我被九弒救了,他是一個賞金獵人,我跟着他,殺了許多人,許多人……”
寒夏心裡有恐懼,不敢看蘇弋軒,等着他的反應。
寒夏剛說了個開頭,蘇弋軒就知道事情的癥結出現在哪裡。不過他沒有打斷寒夏,而是等着她把話說完。
蘇弋軒拍了拍寒夏的頭,像是要趕走那些恐懼。說道:“你說的那些事,其實我並不知道,你剛離開,我就被師父關了起來——”
寒夏顯然沒有蘇弋軒那樣的好耐性。“什麼?你——爲什麼啊?”
“我的體內蘊含着很兇煞的妖氣,起初師父讓我關禁閉,是爲了看看能不能把這股妖氣散去。一段時間之後,這股妖氣不僅沒有消散,反而越來越強大,強大到會超出他們的控制。後來師父和長老們商量之後,就決定散去我的靈力。如果寄生的身體弱下來,那麼這股妖氣自會隨之減弱,然後好趁勢消滅。不出所料,散去了靈力,妖氣也減弱了,威脅也消失了。忘川的規定,一旦被逐出師門,不管因爲什麼原因,都必須把在這裡學到的一身靈力廢掉。後來我執意要離開,反正靈力也已經廢掉。師父知道留我下來也再無任何意義,就將我逐出了師門。”
蘇弋軒的語調平靜,波瀾不驚,很簡單的敘述,像是在說着別人的事情。寒夏卻聽的很難受,散功之痛,猶如片肉吸髓。更重要的是,蘇弋軒的那些靈力是十幾年的辛苦修煉所得,如今卻被人一朝散去,只不過爲了什麼虛無的妖氣,再怎麼也是近二十年的師徒情誼,他的長老師父真不是一般的狠心!
寒夏想要張口安慰,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蘇弋軒繼續道:“其實我並不怪
師父散去了我的靈力,我的一身修爲都是他給的。他來拿回自己的東西,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師父不知道,但我卻很清楚自己的身體,那股凶煞之氣並沒有消失。我能感覺到我的身體在逐漸的發生變化,好像忘川一派的靈力反而是它的束縛一樣,現在沒了這份束縛,那股妖氣就更加肆意。我——我遲早會變成一個十足的怪物。我被逐出師門之後無處可去,又身受重傷,當時就想趕快找個沒人的地方死掉。可是我能感受到你,你的每一份傷痛,我突然就又不想死了,我想去救你,可是我自己都快死了,後來我就糊里糊塗的來到了這。”
蘇弋軒知道自己和寒夏有種莫名其妙的聯繫,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心跳、疼痛和難過。尤其是心跳,最爲明顯。他每次都盡力壓制自己,不讓這些感情外漏,所以寒夏感受到蘇弋軒的就很少。而寒夏沒心沒肺,往往隱藏不了自己的感情,所以蘇弋軒能感受到她的就多一些。那是,在他孤獨絕望,將要死去的那一刻,他想到了寒夏,腦子裡不斷浮現的是少女的臉,或笑或怒亦癡亦嗔,無論哪種樣子,無論哪件小事,統統鮮活靈動,就像是一尾尾活蹦亂跳的魚。
那一刻,他泄露了自己的感情。那一刻,寒夏感受到了蘇弋軒的心跳。
很多事情非人力可控,特別是內心的真實想法,你可以控制自己臉上的表情,淡漠疏離,就算不開心也可以裝得很開心,可是你永遠偏不了自己的心。那些壓抑的情感一旦某一天爆發,那將會像火山爆發一般熱烈,激越,勢不可擋。
寒夏沒想到蘇弋軒也遇見了這麼多事,蘇弋軒言語平靜,真實情況肯定比這更痛苦。寒夏想張嘴說些什麼,可無論什麼言語都顯得蒼白,情急之下抓着蘇弋軒的手說道:“沒事的!沒事的!”眼珠子轉了轉,復有接着道:“現在好了,一個十惡不赦的女魔頭,一個凶神惡煞的大怪物,我們還真是絕配!”
蘇弋軒也笑了,不知道是笑寒夏的話,還是對這件事情的釋然。
寒夏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抓着蘇弋軒的手,臉上突然燒得慌,趕緊放開。
蘇弋軒卻不放開,反而緊緊將她摟在了懷裡。
寒夏從小和野獸妖怪生活在一起,性子裡本就帶着一份野性。這一瞬,她覺得和蘇弋軒相依偎很舒服,很開心。她喜歡蘇弋軒抱着她,遂也緊緊抱住了蘇弋軒。
寒夏喃喃說道:“就算逃不出去也沒關係,就像在北疆和龍爪嶺一樣,我們兩個一起,路上也好做個伴。你可以給我吹洞簫,我可以給你做好吃的。”
蘇弋軒的眼眸中是無限的喜悅,道:“是啊,這樣很好!”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再大的苦難都變成了甘之如飴的蜜糖。
寒夏突然想起什麼,有些哀怨的說道:“蘇弋軒,我差點就看到海了,已經到海邊了,結果還是沒有看到。你呢?你有沒有見過海?你想不想看?”
蘇弋軒依舊冷着臉,可是眉宇間愁緒卻不再。“沒有。”
寒夏開心的說道:“這樣正好,那下次我們一起去看海吧!反正你現在已不是忘川的弟子,行動自由,和我一樣變成野人了,想去哪都可以了!”
“好。”
“哎!我的簫呢?寒夏向腰間摸索,沒有,然後向着四周的乾草裡找去。
蘇弋軒將手中的簫舉至寒夏眼前。寒夏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蘇弋軒道:“怎麼會在你那?你個小賊!”
蘇弋軒笑起來,少女的眼眸就像是夜空中璀璨的性子,裡面映着兩個小小的她。蘇弋軒忍不住在寒夏的額間親了一口。
只感覺一團火一直從額間燒到了心裡,寒夏愣愣的看着蘇弋軒,只感覺有一些東西不一樣了,可是卻又說不清楚。但此刻,蘇弋軒卻笑看着她,那樣溫潤的笑,讓冰冷的臉龐也舒展開來,而這笑好像是因爲她。寒夏試探着問道:“親我會讓你開心?”
蘇弋軒點頭。漆黑的眼眸猶如大海,將寒夏掩沒其中。
寒夏突然間明白了,少女的羞澀漫過臉頰,染上了胭脂的顏色。眼睛卻一眨不眨的盯着蘇弋軒,裡面盛滿了盈盈的笑意。
寒夏身子直了直,將雙手環繞在蘇弋軒脖頸間,道:“既然這樣,那我也親你一下,不然不公平。”然後在蘇弋軒的臉上親了一口。
蘇弋軒驚訝於寒夏的奇怪想法,將她緊緊摟在懷裡,生怕下一瞬她就會如浮光掠影般消逝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