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彎月那不尋常的目光, 清遙朝着她的方向看去,忽然微楞。眼前這個無暇的女子,可是彎月?
兩番不同的模樣, 卻依舊是舊日熟悉的目光。可當他倆的視線相交時, 她卻躲閃開來。那盤起的婦人髮髻, 無不提示着他眼前女子已經蕭郎另嫁了。
她, 嫁給了誰?
胸口忽然一陣翻痛, 想不到,曾經醜陋的女子,卻是一番傾國傾城之姿。可這又如何, 他們是兄妹,她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啊。
終是逃不過, 命運的翻雲覆雨手。
心念起, 魔以至。
周圍的景色, 忽然變了一番模樣。依然是處在慕府的大宅中,他坐在樹上, 手執笛子,而她坐在樹下,輕聲哼唱着鳳凰謠。
“彎月。”恍惚間,他跳下樹來,抓住眼前人, 感受着她手心的溫度。
“我們入陣了。”彎月看向他, 在錯愕一番後, 說道。
他點了點頭, 如果猜得沒錯, 這裡,應該是媚陣, 以色制人。
彎月忽然從他的手中抽回,尷尬的伸頭看向四周:“此地不宜久留,我們留意下,說不定就能發現破綻了。”
清遙的心中黯然,可目光卻無法抑制的落在她的面上。雪滑的肌膚,彎彎的眼眸,平靜的側臉,依舊夢中初見的模樣。
卻是他的妹妹……
此番回南詔,在貓殺的幫助下,他進了宮,與南王相認,處死了妖姬如姬,流放了妖姬的兒子段子鈺。這時他已得知,父母的死,全是出自如姬的佈局,原因卻在他——這個本不該出生的私生子,叔嫂偷情的孽種……
愧疚中的南王,將一切都給了他,權力、地位、以及無數世人朝思暮想的東西。可是,便縱夜夜笙歌,也耐不住,心中的寂寞。
曾經得到的,已經失去;現在得到的,卻不想要。
貓殺的探子回報,江半夏,在那夜動盪之後,就失去了蹤影;而江彎月,更是遍尋不到。
想找一個女人,不難;想找一個易容過的人,卻是難上加難。
原以爲這輩子,就這樣錯過了。可當他跟着陳家樹,來處罰瘋狂的五叔時,卻在這裡與她相遇。
“清遙,你……”彎月在愣神間,手被他緊緊握住。他的身軀募地壓了下來,將她按倒在地。
一陣鋪天蓋地的狂吻,席捲了兩人所有的意識。然而,彎月卻忽然間清醒過來,狠狠地推開了他,一個巴掌打了過來:“清遙,你清醒點。”
這話,說的是清遙,也是自己。
清遙捂着臉,不置信地看向眼前的女子:“對不起。”他輕喃,天,他剛纔做了什麼,那是他的妹妹啊,他竟然想……
目光忽然間模糊起來。似乎有什麼東西,將眼睛堵住了。當他完全睜開眼時,卻見彎月抱着腿坐在一旁,一雙眼如琉璃般看向他。
“你沒事吧。”她出聲,關切的問道。
清遙搖了搖頭,努力壓住了心中的異樣:“剛纔,我被鬼迷心竅,對你無禮。我……”嘴卻被彎月的手堵住:“我知道,剛纔怨不得你。”
“清遙,我一直都在想……”彎月鬆開了手,直直的看向他:“如果啞姑沒有告訴你我是你妹妹的話,你是否會選擇和他一起走?”
清遙身子一怔,這個問題,他何曾想過……
“你還是會和他一起走,因爲你放不下榮華富貴,對嗎?”彎月緊逼上來,眼中盡是絕望。
看的有些心痛了。清遙閉上眼,平復了自己的呼吸:“我們是兄妹。”
“不,不是的。”彎月忽然喊道:“啞姑他騙了你,我們不是兄妹,含章纔是你的妹妹。”她忽然靠上前來,抱住清遙,哭道:“你爲什麼要選擇跟他走,你可知我有多想你。”
淚水沾溼了衣襟,清遙伸手抱住了她,顫抖的問道:“你說的,是真的?”
彎月點了點頭,抽泣着說道:“自然是真的,比真金還真。帶我走吧,我們再也不要分開。”
清遙正要答應,忽聽一聲撕心裂肺的貓叫。一隻雪白的貓兒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衝着他懷中的彎月就咬了上去。彎月大叫一聲,忽然間化作一陣黑煙,消散而去。
原來是幻象,他差點應了那女子,真是好險。
白妙一雙貓眼chuachua了清遙一番,很不情願地搖着屁股走到了前面,似是引路。一人一貓走着走着,忽然間在一處宅院旁停住了,擡眼望去,清遙不禁大吃一驚。這房子,不正是自己幼時的家嗎?
“遙兒,你回來了?”一個宮裝女子,笑着從屋子裡走了出來,迎向他道。
清遙睜大了眼睛,看向女子,忍不住叫道:“娘。”
“遙兒,快來,輕舞還在裡面等着你呢。”說完就要拉着清遙往屋子裡去。
清遙警覺地甩開了手,看向她道:“你是誰?”
女子愣了愣:“遙兒,我是你娘啊。”
“你不是我娘,只是長得像罷了。”清遙搖了搖頭:“孃親從來不喚妹妹全名,她總是叫妹妹小髒貓。”
女子的麪皮,在此刻一片片的落下,她發出了“嘖嘖”的笑聲,看向清遙道:“那這個樣子呢,是不是就像了你那個死鬼的娘?”
“你是誰?”清遙聽出了她話中的恨意,問道。
女子將頭從頸上摘下,嘴中卻依舊怪笑:“哈哈,殿下害怕了,當日砍掉本宮的頭時,怎麼不見你懼怕半分!”
女子的話,提醒了他,清遙眼睛瞪大:“如姬?”
“嗻嗻,終於想起來了。”女子的頭隨着身子搖擺起來:“殿下爲了殺我,籌謀很久了吧,連手中的屠刀,都磨得那麼利。可是,砍頭真的很疼呢,殿下,要不要也來試試?”
她的身子,朝着清遙顫巍巍的走來,手中的頭顱,愈發的駭人。
白妙護在清遙的身前,“嗷嗚嗷嗚”示威性的低吼。然而,如姬的笑,卻更加駭人了:“怎麼,一隻貓,也敢擋住本宮?”
陰風襲來,卷着白妙的身體飛了出去,不知飛去了何地。
“那些小鬼怕貓,情有可原。但對於我,一隻破貓何足掛齒。”如姬緩緩走向了清遙,手中的頭顱被高高舉起:“殿下啊,你和陛下,是一樣的無情。你們得到了一切,惟獨得不到自己的真愛。那個女人,她怎麼可能是你的妹妹,但你爲了報仇,以血緣爲藉口拋棄了她。呵呵,她就嫁給了別人,你再也得不到她了。殿下,不甘心吧,是不是也要效法你的父王,去和舊情人偷生一個小孽種?”
清遙抽搐地看向越來越近的如姬,無奈身子如定住了般,死活動不得。
“殿下啊,記得我的提醒,得不到真愛,就是你的命啊。”嗻嗻的笑聲,盤桓在了清遙的耳邊,一聲聲,都是詛咒。
清遙只覺得頭嗡嗡的裂開了來,巨大的無名火燒了上來,無形中吞噬着他。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似乎要爆裂開來,一股無形的力量拽着他的頭髮,急欲將他的靈魂抽出。
忽然,一道光亮射向如姬,在清遙的眼前發出了七彩的光芒。原本就要出竅的神思,在這一刻忽然冷靜了下來。
“何方妖孽,竟然在此搗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睜眼看去,竟然是彎月。
彎月站在前方,一雙眼睛冷冷地看向如姬,一把流光匕首從如姬的身上飛出,回到了她的手中,流光映襯在她身上,宛如七彩瑞光。
竟然有些癡了,想不到,曾經醜陋的少女,竟然有這等震撼人心的美景……
彎月看向怔怔的清遙,面上說不出是何表情。剛纔,她和他一起被捲入了媚陣中,在兩人即將擦槍走火時,她想到了狐狸,遂拒絕了他。也因此,她走出了媚陣,而清遙卻被捲入了氣陣,被如姬糾纏着無法脫身。如果不是白妙找到了她並帶她前來,此番怕是應了清遙的劫數。
如姬後退了一步,不自覺地看向她的身體,烏黑的液體從她的體內流出,“刺啦刺啦”的聲響縈繞在匕首刺入的地方。
她已成魔,普通的兵器斷然傷不了她,除非,那是神器……
誅雪刃……
終於又要死一次了嗎?她不甘心,不甘心啊。段氏父子,還有風皇欠她的,她就算拼了命,也要討回來。
想到這裡,如姬用盡自己的怨念,嘴中喃喃地念起了咒文。身上的黑水,流的越來越多,如同靈蛇般滑向了清遙和彎月。
二人大駭,忙躲避開黑水。然而,這些黑水彷彿長了眼睛,不斷地聚集過來,終於將他們逼到了一起。
背靠着清遙,彎月苦笑道:“看來,它們是不打算放過我們了。”
清遙“嗯”了一聲,揹着頭問道:“怕嗎?”
彎月笑了一聲:“自然是怕的,不過,再怕又能如何,不如平心面對。”
清遙回過臉,看向如姬,如姬的身子,已經化的差不多了。惟獨那個頭,依然是那副詭異的笑容,看向他的眼睛,陰寒無比。
得不到真愛,就是你的命啊……
如姬的詛咒,猶在耳旁。無端的令他心寒。
彎月手中的誅雪刃,愈加灼手起來,同時灼熱的,還有一樣東西,那就是掛在她脖子上的日靈珠。
想起日靈珠的辟邪功能,彎月忙取出珠子。當珠子亮起時,所有的陰霾,都退避三舍,連那團黑水,都匍匐着不敢再往前了。
靈珠的光芒愈來愈烈,一剎那,天地的顏色清亮了許多。然而,一股強大的氣浪席捲而來,其中夾帶着無盡的寒意。
“想破陣?”段修白的聲音在上面陰冷的響起:“沒用的,沒有人能破得了這個陣。就算有神物,你們也別想破了它。”
彎月的心頭一陣悲哀,這就是他的養父,雖然養了她十三年,可如今,卻是想要她的命啊。
竟然連一分父女之情都沒有了……
面對這股陰邪之氣,日靈珠毫不示弱,似乎將光熱釋放至了極限。
兩股力量,一冷一熱,一光一暗,在無形中奮力交鋒着。而頭頂的烏雲,則發出了嗚嗚的哀鳴,似乎在說,我們要出去,我們要投胎……
這些,都是困在陣內的魂魄,時間久了,不得超度,故形成了強大的怨氣,從而爲四殺陣提供了陰氣來源。
彎月擡頭望了望天,由於被黑雲籠罩,這裡已經許久不見陽光了。
如果能見到陽光,哪怕一點點,都能消散掉陣內的怨氣啊。
彎月如是想着,卻未料誅雪刃從她的手中衝出,劃過黑雲衝入天際,一道金色的光芒,從誅雪刃留出的縫隙中射入,落到了日靈珠上,登時光芒大增。
陰氣仍然在做着無謂的抵抗,忽然間,大地轟隆作響起來。兩道身影出現在了他們身旁,一個人拉住一個,火速跳了出去。
在落地的剎那,彎月聞到了濃濃的沙土的味道,漫天的煙塵嗆得她睜不開眼。待風煙過去後,彎月看向身邊,清遙,陳家樹,還有仲行,都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不同的是,陳家樹和仲行的背上,都多了一把劍,陳家樹背上的劍體烏黑,而仲行背上的劍,通體雪白光亮。
此時,對望着的陳家樹和仲行,眼中充滿了濃濃的敵意,似乎他們的宿怨由來已久。如果有心人留意一下,就會發現,陳家樹的眸子,已經變成了妖異的紫色。
“你不要緊吧。”清遙扶起她,關切的問道。
彎月搖了搖頭,直覺地推開了他。眼見久違的陽光,從頭頂灑了下來,落在了每個人的身上。回頭望去,剛纔陰雲密佈的地方,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只是,劫後餘生的地方,總免不了幾分荒涼。
而段修白,吃力地從亂石中爬起,跌跌撞撞地向一旁破碎的水晶棺跑去。
“銀月,對不起,我沒能幫你報仇。”他撫着水晶棺,失魂落魄的說道。然而,迴應他的不是銀月不變的面容,由於棺身開裂,銀月的身體開始腐爛,面部已經出現了青斑。
“報仇?”仲行俊眉一攏:“害了這麼多無辜的人,就是爲了給她報仇?殊不知,此番惡行,只會使得你們的罪孽越來越重。”
“何須說這等風涼話。”段修白冷眼看向他們,嘴角嘲諷道:“你們裝出一副仁義道德的樣子,可私底下做的事情,就仁義道德了?陳家樹,段清遙,死在你們手上的人,難道就比我手上的血少?孤獨仲行,四丫頭,你們的父母,又光明磊落到了哪兒去。”
“貓殺殺的,都是該死之人。而你害的,卻是無辜百姓的性命,用他們的怨氣,來養你的邪陣。”陳家樹不屑的看向他,揮了揮袖子:“跟你這等心腸之人說話,真是侮辱了本尊。罷了,本尊也該離去了。”
“慢着。”仲行忽然抽出了身後的劍,擋住了他:“留下舒華劍。”
“你也配舒華劍?”陳家樹一雙紫眼掃向他,殺意橫生:“也好,打贏了我再說。”
一雙劍,從天上打到了地上,兩個人,從這裡跳到了那裡,方圓十里,都能感受到強烈的劍氣。
一如火,一如冰。
就在此時,韓奇躲在巨石後面,一雙眼不甘的看向癲狂的段修白。想不到,竟然有人趁他們分神之際,潛入陣中,亮出了靈劍碧霄,打鬥間,另一個男子趁虛而入,輕鬆地取走了舒華劍。舒華劍離位,四殺陣不攻自破。他所有的苦心,都化作了流水,真的不甘心呀……
悄悄地拿出懷中的暗器,對準,然後……
一聲慘叫劃破天空。韓奇如觸電般站了起來,拍打着自己的後背。白妙呲牙咧嘴的咬住了韓奇的後頸,兩隻後腿不斷地蹬啊蹬。
此番自然引起了彎月和清遙的注意,一個翻轉,清遙已經穩穩的落下,直直劈暈了韓奇。
“噠噠”的馬蹄聲,在彎月的身後響起。狐狸騎着馬,首當其衝的衝了過來,將彎月一把撈在馬上:“你沒事吧。”他上下看着彎月,關切的問道。
彎月搖了搖頭,她看向狐狸,詫異的問道:“你們怎麼過來了?”
“我被某人關在了屋子裡,直到他們告訴我陣破了,纔出了來。一心掛念我的傻氣娘子,看到你沒事,爲夫就安心了。”後面這句話,說的聲音特別大,唯恐身旁的人聽不見。其實,他想告訴的人,唯有站在彎月身後的清遙而已。
那個傢伙,不是失蹤了嗎,怎麼好端端的站在這裡,還用那麼一副噁心的姿態,深情款款地看着他的妻子。
呸。
感到了狐狸異常敵視的目光,清遙原本黯淡的面上更加黯然。彎月,果然是嫁給了那個人,那個在軍營裡就對她很好的男子……
如果當時,他沒有放棄,今天有資格她的人,該是他呀。
狐狸身後的馬兒越來越近了,清遙面無表情地看了看遠方,他扔過了韓奇:“這個人,我交給你們處置。我的五叔,我必須帶回南詔交給我的父王發落,二位是明白人,希望此次的事情,不要給兩國關係再生枝節。”
南詔與天朝的邊境關係剛剛穩定下來,然而,一個小刺,說不定就會捅了兩國的馬蜂窩,一切自當慎重。
狐狸跳下馬,抓住了韓奇,將他綁起。而清遙則來到段修白的身邊,嘆息道:“五叔,讓她入土爲安吧。”
“入土爲安?”修白癲狂的笑道:“大仇未報,如何能安。這一次,你們別再想拆散我們。”
一把無名火,從他的身上燃起,繼而燒到了銀月的身上,剎那間,兩人已經處在了火光中。
“快救火。”彎月忙跳下馬,作勢就要去滅火。
“別過去。”狐狸忙抱住她:“這火燒的詭異。”
一團團藍火,閃動着寒涼的氣息,在二人身上盡情焚燒着。抱着銀月的修白,親吻着銀月的額頭,眼中盡是釋然。轉眼間,銀月和修白的身體,皆隨風化去,惟留下殘餘的灰燼,在風中糾纏亂舞。
“賀老弟……”劉二將軍的聲音響起,馬蹄聲越來越近了。
清遙的眸子暗了暗,他掃了眼彎月,飛身消失在了瑟瑟的風裡。
狐狸恨恨地朝他離去的方向,瞪了一眼。這個傢伙,當初既然拋棄了他的娘子,如今又出來做什麼,剛纔那個離別的眼神,彎月不懂,可他確是懂的。依依不捨、後悔莫及……哼,那又如何,她現在是我的娘子!
將地上的韓奇扔給了劉二,狐狸再次上馬,順便撈起了彎月,痞子般的笑道:“娘子,我們回家。”
望着狐狸帶着彎月馳馬離去的背影,站在一旁的落雪長長的出了口氣,自己的女兒,真是好眼力,選擇了這麼一個重情重義的男子。
可惜了銀月,始終執着於執念中,不可自拔,最後不但害了自己,還間接害死了修白……
想不到,修白在暗月教修習多年,竟然將冥焰燒了出來。他難道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極有可能是魂飛魄散嗎。
用這麼慘烈的方式,來結束自己,或者說,是爲自己贖罪。修白呀,你這又是何苦。
意揚站在她的身後,亦不做聲。這些年,他跟了她這些年,一直都在思考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當年,銀月將落雪推下山崖時,他以爲落雪死了,憤怒的他殺死了銀月,爲落雪報了仇,也埋下了今日的禍根。想到從前傷害落雪的種種,他的心中盡是慌亂,明明是愛她的呀,爲什麼要做出那些傷害她的事來,將她越推越遠。
如是我聞,愛是恨的來處。既然愛了,就好好對待他/她吧,就算不能在一起,遠遠地守護着,也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