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悠悠地載着彎月, 回到了行宮。在靠近行宮的時候,孫墨玉喊住了車伕,軟語道:“江大夫, 今兒送你到此。畢竟, 後院只有女眷進得。”
彎月忙跳下車, 抱拳謝道:“多謝王妃的路載之恩, 日後若有用得着小的地方, 請開口就是。”
孫墨玉“嗯”了一聲,細細的聲音中,幾許委婉惆悵。
依偎在孫墨玉懷中的白妙, 感覺到彎月要走了,忽然竄了出去, “嗷”的一聲鑽進了彎月的懷裡, 死撒嬌的蹭。
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彎月暗自腹誹時, 孫墨玉卻因了白妙挑開車簾,與彎月的目光相交錯。一時間, 少年明珠般的眸子映在了她的眼裡,成了她日後再也揮之不去的魔障。
紅塵世間,誰應了誰的劫,誰又變成了誰的執念。
孫墨玉的臉頰微紅,她忙放下車簾, 喝令車伕往行宮裡駛去。心中, 古井般的心潮卻在此刻翻滾, 一股從未有過的滋味, 從此纏繞在了心頭。
彎月這廂, 卻微微的搖了搖頭,暗自爲孫墨玉嘆息。如此一位知書達理的女子, 卻嫁了一個如此不堪的相公,縱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冷心冷面,哪裡有夫妻情義可言。
那行脖間的青紫,豈是一個疼愛妻子的丈夫能做出的?
待抱着白妙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彎月絕對沒有想到,等待她的是怎樣的一場浩劫。
掌燈時分,一身風塵僕僕的狐狸從外面踢開了她的門,陰霾的問道:“你去哪裡了?”
彎月正在牀上逗着白妙,不想狐狸就這麼進了來,忙拉起被子:“你出去。”立刻沉下臉。
此時,她已經脫去了外袍,只剩下了裡衣,再被狐狸看光,自己不是太虧了。
狐狸的腳輕輕一勾,門“吱呀”了一聲,緩緩合死。他走過來,眼中閃着算計的光芒:“你躲什麼。早被我看過了,按理說,你該要我對你負責來的。”
這些年來,隨着軍隊走南闖北,他什麼樣的荒唐事兒沒見過。曾經,就有姑娘因被一個男人看了身子,而嫁與他爲妾。更甚者,有姑娘因被男人拉了下手臂,竟當着衆目睽睽,砍下了自己的手臂,以示清白。他素來遊戲於塵世,看的久了,總覺得那些女子過於愚蠢。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爲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爲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爲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爲天下,若可託天下。
(受到寵愛和受到侮辱都好像受到驚恐,把榮辱這樣的大患看得與自身生命一樣珍貴。什麼叫做得寵和受辱都感到驚慌失措?得寵是卑下的,得到寵愛感到格外驚喜,失去寵愛則令人驚慌不安。這就叫做得寵和受辱都感到驚恐。什麼叫做重視大患像重視自身生命一樣?我之所以擔心禍患,是因爲我有身體;如果我沒有身體,我還會有什麼禍患呢?所以,珍貴自己的身體是爲了治理天下,天下就可以託付他;愛惜自己的身體是爲了治理天下,天下就可以依靠他了。)
所以,做人的第一要務,是愛惜自己的身體而不是爲了圈圈框框去作踐它。否則,那人不是死要面子,就是蠢得可以。
“誰要你負責。”彎月撇了撇嘴:“出去。”
狐狸非但沒有走的意思,反而大方方的坐下來,翹起二郎腿道:“既然你不讓我負責,我不負責就是了。不過,在我爲你承擔了斷袖的名聲後,你難道不該對我負責嗎?”心中暗喜,自己看上的女人,終究沒有隨了那些俗物啊。
白妙“嗖”的一聲跳進了彎月的被子裡,只留了一隻尾巴在外面擺啊擺,心中暗自叫道,非禮勿聽啊非禮勿聽。
彎月順手抄起一個枕頭,直直地砸向了狐狸。
狐狸眼疾手快,迅速將枕頭抄到懷裡,面上表情陰沉無比,嘴角卻仍帶着笑意:“娘子輕點兒,把別人引來了,我可要告訴他們是你勾引我。”
“狐狸,你鬧夠了沒有。”彎月的臉,被他躁的如同紅棗:“你今兒個來,就是揶揄我的?”
“我只是奇怪,你怎麼會出現在二王妃的車駕上?她可不是能亂攀的人物。”
“你怎麼知道我坐了二王妃的馬車?”爲了避嫌,她還走了好遠纔到行宮呢。
狐狸氣定若閒的笑道:“世間但凡沒有不透風的牆。你以爲,皇家的侍衛都是吃素的嗎?”
彎月的頭,登時下來了一道黑線。自己不過是坐了一次二王妃的車攆,沒有犯什麼忌諱吧。
狐狸寵溺的點了點彎月的鼻子,手撫過,指尖一片冰涼。
“狐狸,你的手,怎麼這麼涼?”
狐狸收回手,心中腹誹,自己在瑟瑟秋風中找了這妮子一天,手還熱乎纔是奇了。
“狐狸,”彎月見他神思在外,遂伸出手在他面前搖了搖,卻被他一把握住。某個人還頗爲嘆息的說道:“這手溫潤如玉,暖玉生煙,可真是暖和啊。”
“你……”彎月氣結,急忙要抽回手,無奈自己的手被他緊緊握住,抽之不得。
“無賴。”她撅起嘴,怒道。
“這個無賴,偏偏纏上你了。”狐狸加重了手勁,眼中染上了幾分憤怒:“話說娘子,你還要爲夫等多久?這趟渾水,你還沒趟夠?”
“或者說,你做的這一切,只是爲了那個離你而去的人?”
彎月的眸子,猛地一縮。清遙,狐狸這個時候,拿清遙出來做什麼,何必掀開她的傷疤,讓她回憶起舊痛?
看到彎月的模樣,狐狸微微嘆了口氣,心中黯然,自己爲她做了那麼多,而她的心裡始終把他排斥在外,竟然比不上那個離她而去的無情人。
“若是打了這個主意,奉勸你不要以身試險。”狐狸的表情再度陰沉:“皇家,若能被幾個小兒玩弄於鼓掌,就對不住地下的累累白骨。”
“你在胡說什麼。”彎月抽出手,皺起眉頭:“我能打什麼主意。狐狸,我回到京城,不過是爲了還你的恩情。陰差陽錯,我入了宮,卻沒有半分徇私的心思。你若不信,就算了。”
彎月扭過頭去,心中一股鬱氣聚集在喉間,堵得她着實不快。然而,狐狸的目光卻越來越灼熱,他再次拉起彎月的手,低語問道:“這一次,你是爲了我嗎?”
心中無量歡喜。這個丫頭,終於不再躲他了嗎?
彎月臉紅,這隻狐狸,又吃她的軟豆腐了。她抽出手,卻在下一刻被狐狸摟在了懷裡。
“狐狸,你幹嘛……再亂動我就咬你。”
“咬吧,以後我天天給你咬,哎呀,你還真咬……”
一個暗影,從兩人的窗下緩緩的站起,眼裡恨得通紅。她不甘,不甘啊,戀了那麼久的人,竟然當着她的面,與另一個男人燕好(秋海棠掩面咳嗽,貌似是你在聽人牆角吧。)而她的夫君,卻總是藉口公事繁忙而疏遠她,只爲了暗地裡對着一副畫像發呆。那副畫像她見過,一個很美的宮裝女子,手持一彤管,站在茫茫的草原上,眉目無盡風華。
畫像上,還有這麼一段小注: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爲美,美人之貽。
在幾番查探後,她終於弄清了相公遠離她的原因。只因了這個畫中的女子,與他有總角之約,然而,那女子的父親因犯事被陛下問斬,一家男子盡數被害,女子則全部淪爲官妓。
到底是個苦命的女子啊,香消玉損的結局成全了她,不必繼續骯髒下去了。
只是,自己的心裡始終存在不甘,不甘她的相公流連於舊愛,更不甘自己昔日裡在乎的男子,竟然愛上了另一個男人!
既然自己得不到幸福,那麼辜負了她的人,就更不能得到。
魔念起,魔已生。
暗影逐漸隱在了黑夜裡,秋風瑟瑟的吹着行宮,一路風捲落花,摧殘不可說。
第二日,打獵依舊,只是這次的去人多了位雲天公主,慕少將軍的妻子。這位公主,自從父王逝去後,身子就來來回回折騰不消。上家憐她,收她做了義女,還賜婚給年少有爲的慕少將軍,可惜了,這惱人的身子呦。
雲天公主坐在軟轎裡,舒舒服服的倚在身後的靠墊上。一聲清咳,外面的侍女忙問道:“公主,打不打緊?”
雲天公主慵懶的說道:“這點兒小病,自然沒事兒。蘭惠,你何必小題大做的一定要把御醫招來呢?”
“公主,您的鳳體乃萬金之軀,馬虎不得。那個人雖然是個醫正,可他醫術了得,況且陛下那裡有楊大夫他們看着,不礙事兒。”這個名喚蘭惠的侍女答道。
“蘭惠。”雲天公主的聲音又響起:“一會兒,咱們找個視野開闊的地方休息下,順便看相公他們狩獵。”
一行人,就在山腰上停了下來,除了雲天公主和她的侍女蘭惠外,彎月和十幾名侍衛也隨侍在側。
“江大夫,公主有些頭痛,你快來看看她怎麼了?”蘭惠對着彎月下令道。
彎月硬着頭皮,走到了雲天公主的面前,伸手爲她把脈。然而,她的手還未碰到,一個火辣辣的巴掌就打了過來:“大膽,公主的鳳體,也是你這等下人碰觸的。”
彎月一個踉蹌,差點兒倒在了地上。捂着火辣辣的臉,她清楚地看到了蘭惠的趾高氣昂,還有云天公主面上的洋洋得意。
“是小的失禮了。”彎月站起身來,從懷中掏出絲線,交給蘭惠,示意她戴在公主的皓腕上。
蘭惠白了她一眼,取過絲線,細心地綁在了公主的皓腕上。
牽着絲線,彎月閉目不語。倒是蘭惠等的有些不耐煩:“公主到底是怎麼了,說啊。”
“公主的身體,並無異樣。”彎月睜開眼,說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我們公主沒病找病嗎,或者說,你根本就是個庸醫。”蘭惠怒喝道。
“公主的病患,不在體,而在心。”彎月放下了絲線,不卑不亢地答道。
“說下去。”雲天公主面色清冷,眼睛盯着這個玉般的嬌小男子,心中那憎恨的火焰騰騰燃燒起來。
“思傷脾,怒傷肝。公主脈細滑,鼻間發紅,想必公主最近思慮過多,鬱氣集結,導致飲食不暢,進而有喜甜厭膩,食慾不振之感。”
“那你說說,我思什麼,怒什麼。”雲天公主臉上的表情抽搐的很,心中暗藏的秘密被這個小男人幾語說透,偏偏這個小男人還一副我見猶憐的樣子,讓她都不忍心罰了。
這,就是子翔喜歡的男人嗎?整個一娘娘腔,渾身找不出一點兒男兒氣。
混亂的年頭,流行混亂的口。
雲天公主的眉頭不可見的擰起:“江大夫可有醫治的良藥?”
“回公主,小的會給公主開活血理氣的藥,但心病還須心藥醫,公主還須打開心結……”
“放肆。”蘭惠又一個巴掌打了下來:“你一個小小的醫正,也敢論公主的是非。”
周圍的侍衛啞然,想不到,雲天公主和她的下人竟然蠻不講理到這等地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經兩個巴掌下來。便縱四皇子五皇子,也從未像她這樣恃寵而驕。
一大一小,簡直就是兩個潑婦。
可憐的憨厚的江大夫……
彎月捂着臉,火辣辣的劇痛傳來。而云天公主看向她的眼神,此時更是嗤笑中混雜着得意。
她做了什麼,惹了這兩個人,明裡如此折騰自己?
“咦,公主嫂子,今兒怎麼這麼生氣?”一聲打趣兒,從後面傳來,一個墨綠色的影子,從遠處騎馬悠然而來。他翻身下馬,懷中抱着一隻兔子,牽馬走來。
“是你。”雲天公主掃了他一眼:“孫大公子,你不去跟着捕獵,來這裡管本宮的閒事嗎?”
孫大公子?孫儒才?彎月悄悄地瞥了他一眼,的確,眼前的男子像極了曾經的紈絝少年,只是,這個男子眉目中,無端的多了幾分狠戾。
聽說,綠柳在爲孫家添孫後,行爲越發驕縱,對其他的侍妾更是橫豎看不慣,暗地裡使壞下絆子。就在兩年前,綠柳不知犯了什麼事兒,死在了孫家那深深的宅院裡,聽聞死狀極其悽慘。
儘管對那個小丫鬟沒什麼好感,可彎月的心裡,還是爲了她的這番結局而惋惜。
孫儒纔將懷中的兔子交給蘭惠,蘭惠如得了寶似的交給了雲天公主,討好的說道:“公主,好可愛的兔子呢。”
“這隻兔子,怎麼有傷?”雲天公主皺了皺眉頭,看向手上的暗血。
“剛剛獵的兔子,若是嫂子喜歡,我直接爲嫂子烤了吃。”孫儒才露出一個魅惑的笑,一雙眼是非不明地看着雲天公主。
蘭惠拿出帕子,細細的爲雲天公主擦拭血跡。
雲天公主推開蘭惠,她拿過帕子,爲小兔包紮起傷口,嗔道:“你們這些男人,就會造孽。”
這位雲天公主,雖然驕縱任性,可她的心中,終是存了一分女子的柔軟。
孫儒才笑嘻嘻地靠向了雲天公主:“難得嫂子這麼仁心,誰人若是娶了公主嫂子,真是上輩子積福了,可惜我那位世兄……”明顯話裡有話。
“可惜了什麼?”一陣馬蹄聲,慕若霖駕着馬,跟着賀狐狸一前一後的趕了過來,長年習武的他,耳力自然比別人強一些。
“可惜慕世兄得了公主,不知有多少人羨慕世兄的好福氣。”孫儒才話鋒一轉,明顯的恭維起二人,儘管他的語氣裡,帶着幾分酸澀。
這位孫公子,他看向慕大少時的不甘眼神,是否意味着他對若梨的事情依舊釋懷?
此時,狐狸也下了馬,走到了彎月面前,瞧着她腫起的雙頰,怒意浮現。他冷冷地掃過雲天公主和蘭惠,最終目光定在了蘭惠那微紅的手上。
被賀狐狸陰冷的盯着,蘭惠冷不防打了一個冷顫,她下意識的靠向公主,頭都不敢擡。
反倒是雲天公主,頭昂的高高的,一雙眼睛高傲的掃過了衆人,最後落在了她的夫君和狐狸的身上,嘴角揚起了詭異的笑容。
慕若霖掃了一眼自己的妻子,撇過臉去。這個女人,雖然貴爲金枝玉葉,可她的心思,像極了孫夫人,得不到的東西,情願玉石俱焚,也不留下一條後路。這樣的女人,愛的執着,也愛的瘋狂,被她們愛上的男人,除非愛上她們,否則定是一場噩夢。
他真的不想,慕府再出現一位孫夫人。可是,這個女人啊,太貪心了,貪心的他身邊,不能出現其他的女人。
“慕兄,我和廖兄去下面看看。這位是江醫正吧,哈哈,久聞蓮衣公子之名,今日一見,果然有相見恨晚之感。不知公主可否割愛,讓我與蓮衣公子共敘一番?”孫儒才見公主與慕少將軍間氣氛非常,忙笑道。
“油嘴滑舌。”雲天公主的眉目略微鬆開,她掃了眼彎月:“想去就去吧。”
“多謝公主。”彎月不卑不亢的跟着孫儒才,騎上了一旁侍衛的馬匹,同狐狸策馬飛奔了下去。
蘭惠和一衆侍衛,也識相地離開,將偌大的空間,留給了這對兒負氣的新人。
“夫人有不開心的事兒,何必拿別人撒氣。”慕少將軍的臉,依然側對着雲天公主,冷冷問道。
“相公的這聲夫人,我還真受不起。在相公的心裡,我始終比不上一個死去的苦命女人,更比不上,相公身邊那位善解人意的姨娘。”風輕輕捲過雲天公主的長髮,遮住了她的眼,一時間,竟看不清相公的表情。
“夫人何出此言。姨娘擔心父帥安危,屢次請教於我,也無可厚非。至於幺一,她雖然故去了,但好歹與我有總角之誼。我沒有照顧好她,實在愧對秦世伯。”
雲天公主眯着眼,揣量着他話裡的點滴:“請教於你?爲你擦臉也是請教嗎暗送秋波也是請教嗎?你每天晚上,對着畫像黯然傷神,僅僅是因爲思念嗎?”雲天公主的聲音,調高了起來,一聽就知她憤怒異常。
慕少將軍眉頭蹙起,他的妻子,又開始鑽牛角尖了,無論怎麼說,都消不去她心裡的疑惑。終究是個貪心的女人哪。
無論怎樣的女人,貧窮還是富有,想要的,只是一個專一的男人。就算飛上枝頭成了鳳凰,她們想要的,也不過是一份從一而終的感情。所以,男人才會搖頭,嘆一聲:貪心的女人啊……
殊不知,萬紫千紅,想要的卻只是一個你……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可爲什麼就這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