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早安,大明
“讓大明龍旗在天盡頭,迎風飄揚五百年!”
夏言拿着酸梅湯,定定的看着蔣慶之,想看看少年是否在開玩笑。
可他看到的都是認真。
“老夫突然覺着有些自慚形穢。”夏言嘆道:“曾銑想復套,我鼎力支持。捫心自問,我敢說大半心思都以國爲重,可午夜夢迴時,想着若是復套成功,當名留青史,當名揚天下……慶之,我也有私心。”
“誰沒有呢?”蔣慶之觀察了一下大腦中的大鼎,斑駁的銅綠下,數字紋絲不動。
“我老了。慶之。我爲首輔時,時常會有一種感觸。”
夏言喝了一口酸梅湯,“每當我覺着腰痠背痛時,便覺着自己老了。當我看着百官,看着那幽深的皇城。當我看着那些衣衫襤褸的流民,看着那些嬉戲打鬧的將士,看着這個文恬武嬉的大明,我便會走出值房,看向遠處。”
夏言看着蔣慶之,“慶之可知我看到了什麼?”
“不知。”蔣慶之搖頭,心想老頭這是發什麼神經呢?
“我看到了斜陽,看到了夕陽落山。你可知那一瞬我想到了什麼?”夏言說道,“若把一國國祚比作是一天,那麼,此刻的大明,便是夕陽。”
蔣慶之心中一震,是啊!此刻的大明可不正是帝國斜陽嗎?
隆慶開關和張居正革新不過是曇花一現,隨後大明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我爲首輔多年,我也曾想着把帝國斜陽的大明給拉回來,拉到東邊去。”
“在那裡!”夏言指着東方,“慶之,看到了嗎?”
蔣慶之點頭。
此刻東方暮色蒼茫。
“把那斜陽,拉回來!”
夏言目光炯炯的看着他,“你敢冒險救我這個與自己毫無關聯之人,你敢冒着觸怒武人的風險去整肅虎賁左衛,伱敢和如日中天的嚴嵩一黨叫板。
若是旁人,我會說此人愚蠢,自尋死路。可看着你一次次在不可能中成功,我知曉,這個少年,前途遠大。”
“記住你今日的話,記住自己的理想,它會照亮你一生之路,讓你不再迷茫。”夏言把最後一點酸梅湯喝了,有些溫溫的,不好喝,
“我如今落魄了,可好歹也曾秉政大明多年,對這個天下了解頗深。慶之,你若有那等凌雲志,那我夏言便助你一臂之力!”
老頭兒拍拍蔣慶之的肩膀,走了。
富城這纔過來,和蔣慶之一起看着老頭兒一步三搖晃的往巷子口走去。
“此人雖然狂傲,可卻值得欽佩。”富城說道。
“夏言之後,大明宰輔,再無節操!”蔣慶之說道。
夏言走到了巷子口,此刻夕陽濃烈,籠罩着整個天地。他在光暈中回身,看到大門外的蔣慶之,就笑了笑。
蔣慶之不知怎地,心中突然激盪。他指着西方落日方向,然後,單手抓去,彷彿抓到了什麼。
隨後,他用力往東邊拉拽。
彷彿,是要把那夕陽從西邊拉拽到東邊。
然後。
他看着東方。
輕聲道:“早安,大明!”
……
大清早,裕王兩兄弟就來了,同行的竟然還有小侄女兒。
“表叔。”
小侄女兒是第一次來蔣家,很是好奇的蹲在臺階下,和臺階上的多多對視。
蔣慶之笑眯眯的給了她一塊飴糖,,摸摸她的頭頂,“吃了嗎?”
朱壽媖點頭又搖頭,“早上起的早,還沒早飯,就吃了點心墊吧墊吧。”
“想吃什麼?”蔣慶之把長刀遞給孫重樓,孫重樓眼饞這把寶刀許久了,但卻知曉兵器對少爺的重要性,不敢亂動。
“嗯……”朱壽媖想了想,“他們說外面的燒餅好吃。”
“好。”蔣慶之點頭,親自去了廚房。
“表叔會做飯?”朱壽媖很是驚訝。
“很奇怪嗎?”朱載圳也在期待着。
“宮中的那些貴人都不會呢!”朱壽媖說道。
“所以表叔纔是表叔啊!”朱載圳不大耐煩和妹子說話。
“不好吃怎麼辦?”朱壽媖有些擔心,“我怕誇讚的太假,讓表叔傷心。”
“你別把舌頭都吃進肚子裡去就行。”朱載圳翻個白眼。
“你再這樣,我回去就和父皇說你欺負我!”小姑娘覺得四哥在擠兌自己。
“罷了罷了。”朱載圳想到老爹的火爆脾氣,“表叔的廚藝別具一格,父皇都吃的讚不絕口。”
“真的?”
小姑娘倍感期待。
早飯好了。
“開飯了。”孫重樓喊道。
天氣熱,主食是一碗衆人沒吃過的熱乾麪,每人還有一個烤的外皮焦黃的燒餅。
熱乾麪用麻醬伴着,看着就有胃口。
燒餅上面灑滿了芝麻,香味撲鼻。
先來一口熱乾麪,朱壽媖眼前一亮。
再咬一口外焦裡軟的燒餅,芝麻的香味率先激活味蕾,接着便是各種香味。
“如何?”蔣慶之問。
小姑娘用力點頭,嚥下食物後,大聲誇讚,“我要搬來表叔家!”
呵呵!
這是最好的誇獎。
蔣慶之莞爾。
吃完早飯,蔣慶之帶着三個侄兒侄女出發。
侍衛十餘人跟着。
朱壽媖很好奇的問這問那,朱載圳兩兄弟愁眉苦臉的回答,朱壽媖覺察到了兄長們的不耐煩,便去問表叔。
“表叔,那個熱氣騰騰的是什麼?”
“那個啊!是湯麪。”
“那個呢?”
“那個是炊餅。”
“那個呢……”
蔣慶之極爲耐心的回答着。
表叔真好……小姑娘很歡喜,等看到軍營時,她發現表叔的笑容和溫和都沒了。
守門的軍士行禮。
“見過伯爺!”
蔣慶之下馬。
目光掃過這幾人,見精神尚可,這才滿意的點點頭。
黃三德急匆匆趕來,顏旭此次被擠到了最後。
“見過伯爺!”
諸將行禮。
蔣慶之一邊往裡走,一邊問:“昨夜如何?”
黃三德看來做過功課,“昨夜軍中安穩。”
蔣慶之看了他一眼,對此人的節操和能力他壓根看不上,但他剛給了虎賁左衛上下一悶棍,此刻若是強行趕走黃三德,有些太過了。
他一邊琢磨如何弄走黃三德,一邊向後面招手,“顏旭。”
背鍋我來,好處你們去……顏旭正在傷感,聽到召喚,小跑着上前。
伯爺沒忘記我……顏旭行禮,“見過伯爺。”
“今日軍中如何?”
衆人看向顏旭,心想此人原先是黃三德用來背鍋、吃苦頭的。黃三德願意放下身段配合蔣慶之,那麼蔣慶之就該接受纔是。
可怎地,看着蔣慶之卻是信重顏旭的意思。
黃三德看向顏旭的眼中多了些陰鬱。
“今日軍中議論頗多。”顏旭說道。
“議論什麼?”蔣慶之看到了躲在後面的陳堡。
“都在猜測伯爺今日會如何……折騰他們。”顏旭實話實說,擔心引發蔣慶之不滿。
可蔣慶之卻讚許的對他點頭,然後衝着後面罵道:“躲什麼?陳堡,滾出來!”
“表叔好凶。”小姑娘作少年打扮,跟着兩個哥哥。
朱載圳說道:“這是軍中啊!”
“你以往來過?”朱載坖擠兌他。
朱載圳搖頭,“他們說什麼殺伐果斷,表叔這個算不算?”
朱載坖毫不猶豫的道:“自然算。”
朱希忠來了。
見到朱載坖兄妹三人,不禁一怔。他是老油條,反應很快的衝着三人溫和一笑,隨即就板着臉。
“誰沒來?”
蔣慶之坐下,神色平靜。
“都……少了一個。”黃三德惡補了一番麾下諸將的名冊。
“讓他不必來了。”
這時陳堡說:“伯爺,時辰到了。”
“擂鼓,集結!”
蔣慶之起身,帶着衆人走出大堂。
咚咚咚!
鼓聲起。
整個虎賁左衛沸騰了。
軍士們亂糟糟的衝出營房,小旗官、總旗和百戶們聲嘶力竭的在維持秩序,但顯然沒什麼用處。
蔣慶之走上臺子,負手看着這一幕,一言不發。
他不說話,衆將卻覺得格外難受。
黃三德的脊背在流汗,他呵斥道:“無能!”
“無能的是誰?”蔣慶之指指黃三德,突然發作,“身爲主將,麾下將士無能,你該當何罪?”
黃三德面色劇變,“伯爺,京中諸衛大多如此。”
“你想說法不責衆?”蔣慶之冷冷的道:“在我這裡,這一套沒用。”
此刻,那些將士終於集結完畢,不過陣型看着依舊是亂糟糟的。
嘈雜的聲音消失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蔣慶之。
“昨日問你麾下諸將,你一問三不知。我並未責罰你,便是給你機會。你若是稱職,若是尚有廉恥心,便該去和麾下溝通。若是如此,今日怎會這般模樣?”
朱載圳回身問一個侍衛,“如何?”
侍衛是武勳之後,低聲道:“若是當衆能令黃三德低頭,伯爺就算是立威成功。這手段……兵書中好似見過。”
黃三德嘶聲道:“下官不敢懈怠,回頭就……”
“我說過了,第三次,便自己滾出虎賁左衛!”
蔣慶之存心要殺雞儆猴,順帶趕走黃三德這個蠢貨,哪裡會給他機會。
“蔣慶之,你沒這個資格趕走我!”
黃三德圖窮匕見,想着自己背後的關係網不弱,便冷笑道。
“陳堡!”
蔣慶之喝道。
完了,老子完了……陳堡上前行禮,“伯爺!”
“行軍法!”
陳堡一怔,可見蔣慶之冷冰冰的盯着自己。
我若是不動手,該挨軍法的就是我了。
想到祖父陳勉昨日對自己的告誡:蔣慶之此人手段了得,且陛下信重,不可違令。記住,既然向蔣慶之低頭了,就不要朝三暮四。跟着他,哪怕他令你去殺人……這是我陳氏立足的手段。
陳堡起身,轟然應諾,“領命。”
“你敢!”黃三德兇狠的指着陳堡,幾個心腹聚攏過來。
蔣慶之不怒反喜,“敢譁變?石頭。”
“少爺。”
“動手!”
少年忠僕衝了上去。
“就一人?”朱壽媖瞪大眼睛。
噼噼啪啪!
當孫重樓拖死狗般的把黃三德拖到蔣慶之身前時,所有人都呆住了。
“行軍法!”
蔣慶之淡淡的道,目光掃過全軍,“誰有異議?”
一軍,噤若寒蟬。
朱載圳看着那個侍衛,“這是什麼手段?”
侍衛喃喃的道:“殿下,這是……敲山震虎,又像是……殺雞儆猴,又……”
“究竟是什麼?”朱載圳不滿問道。
侍衛認真的道:“長威伯今日的手段,臣在兵法中學過一些。”
“說說。”這個侍衛家學淵博,平時和別人談論兵法時,總是能輕鬆取勝。
“可臣……”侍衛羞愧難當,“還有些地方看不懂。”
“有些地方?”
“是……是許多地方。”
……
第五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