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翻盤
對於嘉靖帝來說,威權就是他的第二生命。
在登基以來,他和臣子們鬥了個翻天覆地。
多年後,臣子們看似低頭了。
而他,則遁入西苑,成了大半個道人。
這是兩敗俱傷。
但嘉靖帝清楚,一旦自己露出破綻,那些臣子會蜂擁而起,把自己牢牢壓制下去。
所以,他看似什麼都不管。
這就像是一場拳擊賽,雙方筋疲力竭後在相持。
也是在蓄力,就等着對方露出破綻。
嘉靖帝本想保住張達,但張達不是文官,在以文制武的大背景下,加之大同兵敗,加之朝中爭鬥至少不會亡國,而九邊一旦潰敗,頃刻間草原異族就會兵臨京城。
嘉靖帝一旦護短,就會露出破綻。
——陛下竟不顧江山社稷,只爲一己之私,便要護住張達這個敗軍之將嗎?
——陛下昏聵!
想到這裡,嘉靖帝握着拂塵的手緊了幾分。
慶之這娃,真的有心了。
他想讓朝堂上出現第二股力量,制衡嚴嵩等人。
多番考察和看似不經意的考驗後,嘉靖帝把蔣慶之拉了進來。
第一次進朝堂,蔣慶之沒讓他失望,壓根沒考慮自己的得失,在建言大同總兵官,爲自己積攢政治資源,與得罪嚴嵩等人之間,他毫不猶豫的選擇了維護嘉靖帝的威權。
慶之這娃,真的有心了。
嘉靖帝坐直了身體。
久違的活力重新涌了起來。
朕,也該動動了。
“說來朕聽。”嘉靖帝含笑。
這是姿態。
陸炳何其熟悉這位奶兄弟,見狀心中一嘆,越發覺得自己此次明哲保身的策略再英明不過了。
挖坑我來,埋人你們去。
崔元看着蔣慶之,見少年微笑從容,心想此事難道不妥?
但轉念一想,此事從頭到尾的佈局都沒問題,人證物證俱在,蔣慶之就算是神靈在世,也沒辦法翻盤。
想到這裡,崔元不禁低頭一笑。
此戰後,嚴嵩也該分些權柄過來了。
爭來鬥去,不就是爲了這個嗎?
“臣半道接到了張達等人,當衆問話。”
當衆二字蔣慶之說的很清晰。
沒有情弊。
嚴嵩揉揉眼下的大眼泡,心中越發迷惑不解了。
胡宗憲令人報信,此事板上釘釘,再無翻案的可能。
除非胡宗憲欺瞞……可他哪敢?
“張達欲言又止,臣告知他此事乃陛下親自過問,張達聞言淚如涌泉……”
慶之什麼都好,就是學嚴嵩溜鬚拍馬這一點不好。
嘉靖帝腹誹,但只要是人,就難免喜歡被人肯定和吹捧,一種飄飄然的感覺油然而生。
蔣慶之能在南美那個混亂之地混出頭,對人心的揣摩堪稱是入骨。
嘉靖帝擺擺手,看似不耐煩,“說正事。”
看似不耐煩,可語氣中帶着的親熱味兒,在場的人都感受到了。
這個佞臣!
陸炳低頭,眼中閃過厲色。
他幾欲忍不住想開口,和崔元等人聯手。
但,最後還是忍住了。
蔣慶之說道:“張達說,得知俺答麾下洗劫村寨,他便領軍前往,進駐大同城外三十餘里的寨子。敵軍在寨子外耀武,張達擔心周圍有伏兵,便無視……”
從土木堡慘敗後,大明對草原異族敗多勝少,故而朝中對九邊將領就一個要求:守住就是功勞。
所以,曾銑建言攻伐河套,在朝中君臣這裡被否決,就是因爲這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守成心態。
張達,沒錯!
“那他爲何擅自出擊?”崔元就像是一條毒蛇,吐着蛇信子,蜿蜒逼近了蔣慶之。
“只因有人逼迫!”
蔣慶之側身看着他。
“誰?”崔元從嚴嵩這裡得知,此次出擊浪戰是張達所爲。
而嚴嵩從胡宗憲那裡得知的消息也是如此。
所以,二人微笑看着蔣慶之,彷彿是兩個長者看着一個頑劣撒謊的晚輩。
娃!
你又調皮了。
嘉靖帝看到這等眼神,心中冷哼一聲。
蔣慶之微笑,一字一吐,“胡宗憲!”
嚴嵩瞬間失神,然後說道:“可有證據。”
蔣慶之說道:“此次隨行文官便在場。”
“他在何處?”嘉靖帝的聲音中突然多了情緒,好似歡喜,又好似……
意氣風發。
誰願意躲在西苑不出門?
道爺自然不願意。
但外朝的那些臣子都在盯着他的一舉一動,少動,少出門,這是他的應對之策。
一切都是爲了維護帝王威權。
現在蔣慶之告訴他,大同兵敗另有緣由,而他信重的張達,是被逼出兵。
“叫進來。”
官員進殿,顫慄着跪下。
朱希忠說道:“陛下,臣願親自拷問此人。”
一直不吭氣的朱希忠不是牆頭草,坐視蔣慶之孤軍奮戰,他在等機會。
陸炳想開口,卻晚了一步。
和朱希忠爭嗎?
朱希忠看了他一眼,獰笑着。
來,老子等着你!
這便是朱希忠的存在價值。
朱希忠得意看了蔣慶之一眼,哥哥抓時機的功力如何?
蔣慶之眨眨眼。
硬是要得。
上面,帝王淡淡的道:“說,免死。不說,一家流放交趾。”
交趾此刻早已不再屬於大明,流放交趾……
那不就是把他一家子丟給交趾野人蹂躪嗎?
不用什麼拷打,官員跪下。
“陛下,是胡御史,是他逼迫張達出兵,是他呀!”
蔣慶之轉身,看着嚴嵩,再看着崔元。
“崔駙馬。”
崔元在盯着嚴嵩。
老狗,伱說的萬無一失呢?
而嚴嵩此刻也是怒火中燒。
胡宗憲無能!
但內心深處所有人都知曉,胡宗憲此舉並沒有問題。
若是沒有蔣慶之橫插一槓子,張達連喊冤的機會都沒有,就會被髮配到某個鳥不拉屎的地兒。
“崔駙馬。”
蔣慶之再度上前。
“何事?”崔元平靜的道。
“你的臉紅什麼?”
“嗯!”崔元下意識的摸着老臉。
“怎地又白了?”
崔元再度摸臉。
“心中無鬼,你怕什麼?”
“我何曾怕了什麼?”崔元這下是真的臉紅了。
老崔啊老崔,你被蔣慶之玩弄的失態了。
嚴嵩嘆息。
在蔣慶之目光轉過來之後。
走出來,笑的就像是吃了雞屎般的喜慶。
“臣爲陛下賀!”
嘉靖帝此刻正沉浸在一種莫名的情緒中。
朕,看人的眼光依舊沒錯!
帝王是一種自戀的生物,嘉靖帝也不能免俗。此刻,他看向蔣慶之的眼神落在了黃錦眼中。
慈祥的一塌糊塗。
嚴嵩笑道:“陛下信重長威伯,外朝不少人說長威伯太年少,陛下怕是看走眼了。今日一看,哪是陛下看走眼了,分明就是那些人有眼不識珠玉。”
他看了崔元一眼,眼神嚴厲。
趕緊!
崔元咬碎半口老黃板牙,“長威伯一眼就看穿了此事始末,可見少年英才,假以時日,當可爲國之棟樑。臣,爲陛下賀!”
爲自己的對手唱讚歌,這種憋屈讓崔元等人一口老血憋着,難受之極。
“哈哈哈哈!”
嘉靖帝暢快大笑。
這時,他無意間看到身前御案上的一份奏疏。
他隨意翻開看了一眼。
仇鸞。
寫了什麼?
朕當初對他恩重如山……
一番馬屁若是在之前,嘉靖帝會大爲欣慰。
畢竟張達不爭氣,但還有大將可用。
可如今張達翻案了,仇鸞……
是誰?
奏疏合上,嘉靖帝看着蔣慶之。
“慶之。”
“陛下。”
蔣慶之此刻只想知曉國祚能增加多少。
他擡眸,見嘉靖帝目光慈祥,不禁嚇了一跳。
臥槽!
嘉靖帝不會舊事重提,給我說親吧?
說實話,對嘉靖帝的審美觀,蔣慶之一點兒都不放心。
而且他出手,女方必然是富貴人家出身。
習慣了自由戀愛的後世人,哪裡願意盲婚啞嫁。
“好好的。”嘉靖帝萬般話語,最終化爲一句好好的。
卻令陸炳再度低頭。
唯有對自己在乎的親人,嘉靖帝纔會用這種語氣和用詞。
好好的。
彷彿是對子侄,又好似在許諾什麼。
妒火和對自己前途的擔憂,令陸炳雙目赤紅。
旋即平靜。
蔣慶之知曉過猶不及,開口告退。
走出大殿。
張達已經站起來了,甚至還換了一身衣裳。
他看着蔣慶之。
施恩的最高境界是什麼?是恍若不經意,是恍若公事公辦……老鬼蔣慶之目不斜視。
果然是人中龍鳳,竟然不順勢拉攏我。
可我張達恩怨分明!
張達鄭重行禮。
蔣慶之看了他一眼,蹙眉,然後腳下加快。
張達緩緩跟隨他轉身。
再度行禮。
你救我老張,此後,但凡你有事,我老張,義不容辭!
沒有人會因此質疑張達。
爲何?
只因蔣慶之在不可能的情況下爲張達翻案,大夥兒都覺得是爲了嘉靖帝的威權。
而且,知恩圖報是這個時代的道德標準,張達若是對蔣慶之冷漠,嘉靖帝反而會覺得此人無情無義,不可重用。
晚些,三人組出來。
“此子,漸成大患了。”嚴嵩眯着老眼道。
崔元羞惱的道:“那胡宗憲無能,以至於讓蔣慶之翻案成功。”
“誰去告訴仇鸞此事?”嚴嵩問道。
崔元使性子,“你自己去。”
仇鸞正在喝酒。
躊躇滿志的看着地圖,對身邊人說:“大同乃是九邊屈指可數的要地,去了大同,首要抓軍心。殺雞儆猴,拿幾個人開刀……”
“老爺,嚴首輔那邊來人傳話。”
有人來稟告。
“說。”仇鸞依舊在看着地圖。
“今日,蔣慶之在西苑,爲張達翻案成功。老爺起復之事,嚴首輔提了……”
仇鸞猛地擡頭,目光炯炯。
“陛下如何說?”
“陛下問:仇鸞是誰?”
指着地圖上大同位置的那隻手凝固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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