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不可能一帆風順,強大如始皇帝,當年亦有被壓制之時。
徐階的人生若是分爲三部分,那麼第一部分是意氣風發,在科舉路上高歌猛進。第二部分則是被官場當頭一棍。
一個官場愣頭青遭遇挫折後,大多會一蹶不振。可徐階不同……
徐階在捱了一棍子後,很快就反思了自己的錯誤,變得越發隱忍。他在地方兢兢業業爲官,很快就脫穎而出。
第三部分便是回京,當時太子朱載壡那裡出缺,徐階順利進入東宮。就在他準備大展宏圖時,母親卻去了。
三年丁憂,換個人估摸着又得從頭開始,可此刻的徐階早已非吳下阿蒙,不但有自己的關係網,三年丁憂名望反而更上一層樓。
第三部分,便是執掌翰林院。
這堪稱是徐階宦海的重要節點,由此,他進入了重臣的行列。
隨後的日子過的波瀾不驚,徐階隱忍待機。他一邊在翰林院養望,一邊利用自己善於寫青詞的能力,不斷向嘉靖帝靠攏。
徐階深知嚴黨是嘉靖帝推出來擋在自己和羣臣之間的一堵牆,但這堵牆越來越高,必須有一個人、一個羣體來制衡。
捨我其誰?
徐階耐心的等待着機會。
終於機會來臨,一朝進了直廬,成爲大明宰輔。
但嚴嵩父子的打壓卻無處不在,讓他成了個空殼子宰輔,政事撈不着,閒事倒是不少。
嚴嵩當年也曾被夏言如此打壓,他的應對是裝孫子,直至時機來臨,才和陸炳等人聯手,給了夏言致命一擊。
嚴嵩父子此刻志得意滿,覺得大權在手,徐階不過是疥蘚之患罷了。
“疥蘚之患嗎?”
傍晚,徐階在自家庭院中緩緩散步消食。
院中有樹,樹冠亭亭,夏日是個消暑的好地方。
徐階看了一眼大樹,身後家人說道:“老爺,有人來訪。”
來人竟然是韓瑜。
書房裡,二人相對坐下。
“當年徐閣老曾爲了先聖名分與陛下寵臣張璁據理力爭,那份勇氣至今在士林中廣爲傳播,激勵後進。”
韓瑜聲音緩緩,神色肅然,“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直至前宋,我儒學方成爲治國之學。與士大夫共天下,這是歷代帝王與我儒家不宣之默契。”
徐階默然。
“時至今日,墨家出世。墨家,跳樑小醜耳。然陛下卻藉此興風作浪,有打壓我的儒家之意。”
韓瑜看着徐階,“若只是墨家,我儒家只需一巴掌便能令其爲齏粉。可陛下卻在身後若隱若現。”
“你等在擔心什麼?”徐階開口,聲音渾厚。
“我等擔心的是,當年那一幕重演。”韓瑜眼中有厲色。
“獨尊儒術,換成獨尊墨家?”
“是。”韓瑜點頭,“從大禮議開始,陛下實則就與我儒家成了死敵。陛下的性子閣老想來也清楚,既然是死敵,那就除掉它。”
徐階說道:“在蔣慶之入京之前,雙方形成制衡,局勢平穩。蔣慶之入京後,局勢驟然一變。如今陛下從西苑中走了出來。你們……慌了?”
“閣老難道不慌嗎?”韓瑜無官一身輕,和徐階坦然對視,“陛下走出西苑,親自執掌朝政。蔣慶之帶着王以旗等人在朝中興風作浪,二者聯手,閣老,可還有我儒家的立足之地?
另外,閣老別忘了,蔣慶之從孤身一人,到如今羽翼漸豐,只花了兩年時光。十年後,政事堂可還有閣老的立足之地?”
韓瑜見徐階依舊溫潤的微笑,心中一哂,“閣老能隱忍,可蔣慶之卻兩度奪了閣老的弟子。這等奇恥大辱閣老要準備忍到何時?”
“你說這些……是對明日之戰並無把握。”徐階淡淡的道。
“不,把握,咱們有。”韓瑜微笑道:“蔣慶之所說的利國利民,可如何是利國利民,誰來界定?”
他放低聲音,“誰的嗓門大,誰就能界定!”
徐階眯着眼,“老夫知曉了。”
韓瑜起身,“如此,明日虎賁左衛校場見。”
徐階看着韓瑜出去,沒多久,送韓瑜的老管家回來了。
“老爺,此人這是想讓老爺站隊呢!可陛下那裡……若是開罪了陛下……”老管家是徐家的老人,在徐階這裡也能說上話。
徐階說道:“帝王需要制衡,老夫在直廬的作用便是這個。至於陛下,千年來除去那些獨夫之外,帝王都與臣子,與士大夫們之間有默契。士大夫輔佐帝王,帝王放出權力……”
他起身走出書房,“哪怕帝王對臣子恨之入骨,但有士大夫爲那人後盾,帝王也只能妥協。否則,按照當今陛下的性子,此刻朝中怕是空了大半。”
“這不是令帝王低頭了嗎?”
“這不是低頭,而是妥協。”徐階眸子裡有異彩,“帝王低頭……當初楊廷和便想讓帝王低頭,可惜……”
可惜他遇到的是執拗的嘉靖帝。
朕寧可砸爛這些罈罈罐罐,寧可與天下士大夫爲敵也絕不低頭。
“若帝王不肯妥協呢?”老管家憂心忡忡,總覺得徐階答應韓瑜會得罪嘉靖帝。
“從京師到地方,從宰輔到小吏,哪一個不是士大夫?”徐階微笑着走到了大樹下,仰頭看着樹冠。
“當年夫子率弟子周遊列國,種下了儒家這棵樹苗。多年後,已然參天。太祖高皇帝也無可奈何,何況當下陛下。”
徐階伸手拍拍樹幹,老管家嘆息,“恕老奴直言,其實老爺依舊隱忍最好。坐觀儒墨大戰,坐收漁利。”
“老夫是想坐觀儒墨大戰。”
徐階笑的溫潤,“知曉何爲大仇嗎?周夏轉頭蔣慶之門下,多少人在嘲笑老夫無能。老夫,忍了!可老夫看好的張居正竟也拜在了墨家門下……
前者是打老夫的臉,後者……這是在剝老夫的麪皮。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老夫豈能再忍?”
徐階回頭,眸中有厲色閃過,“老夫等着蔣慶之上門請罪,可他卻置之不理。他把老夫的麪皮當做是一張紙,撕了!且是當衆撕的粉碎!老夫,豈能再忍?”
老管家咬牙切齒的道:“那蔣賊該死!”
“他是該死,他以爲自家有帝王支持便能無往而不利。可他卻忘了,這是誰的天下!”
徐階仰頭看着龐大的樹冠。
“這是我儒家之天下!”
……
這一夜,許多人都睡的不踏實。
甚至有人在青樓喝酒,準備通宵達旦。
楊志遠也是如此。
昨日郎中說他的身體大致恢復了,唯有腦門的外傷需要時日。
楊志遠哪裡坐得住,隨後尋了趙世,二人密謀了一番,就召集了數十士子在青樓聚會。
“儒墨不兩立,如今蔣慶之在新安巷有數十弟子,而在城外有百餘弟子。這些人都是種子。”楊志遠的額頭上包着布條,神色猙獰,“明日就是此戰見分曉之時,勝,蔣慶之聲名狼藉,從此淪爲過街老鼠,乃至於無法在朝中立足。此等盛事,我等難道就不該做些什麼?”
數十士子在酒精的作用下亢奮不已,紛紛出言劃策。
“去堵新安巷。”
“咱們不動手,就堵着。”
“有屁用!”
“那你說該怎麼辦?”
“……”
衆人爭執不下,這時楊志遠乾咳一聲,說道:“城外那百餘弟子大字不識一個,要想教導成才尚需時日,而新安巷那數十弟子卻是我儒家子弟出身,有底子。諸位……”
楊志遠看着衆人,“若明日蔣慶之得知自己的心頭肉出了事兒,大戰之前心神不寧。”
“妙啊!”
“楊兄此策大妙。若是能令蔣慶之分神,便是我等大功!”
楊志遠舉杯,“如此,晚些咱們分配人手……”
“何時動手?”有人問。
“明日那些弟子將會去校場觀戰,凌晨時分他們必須出門。咱們堵住他們……別擔心被報復,明日蔣賊必將淪爲過街老鼠,他自顧不暇,哪還顧得上那些弟子?”
“好!”
衆人鼻息咻咻。
“今夜的花銷都算我的。酒足飯飽,醉入花叢。凌晨時分悍然拔劍……此男兒快事耳!”
“哈哈哈哈!”
衆人舉杯暢飲,直至子時,這才各自摟着一個女妓去了房間。
朱志遠和趙世在最後才走,他低聲道:“無論勝敗,明日城門開,我便出城藏匿等待消息。若蔣賊失敗,你可令人出城報信,我再入城。”
“好說。”
朱志遠摟着女妓進了房間,猛地把女妓推倒在牀上,隨後重重壓上去。
二人纏綿,就在朱志遠得趣時,突然看到一隻手從自己的肩頭越過,那瘦骨嶙峋的手拍在了閉目裝作舒坦的女妓額頭上,女妓嗝兒一聲,暈了過去。
朱志遠大驚,身後那人用尖利的聲音說道:“從徐渭受傷那日起,伯爺就令人在盯着你!今日,你也該走了!”
蔣慶之!
朱志遠剛想尖叫,就覺得後腰被拍了一下。
隨即身體裡有什麼東西源源不斷的往外涌去、
富城退後,看着在女妓身上不停顫抖的朱志遠,冷冷的道:“走好!”
朱志遠的面色潮紅,不斷顫抖着……
富城回到了伯府。
凌晨,當蔣慶之走出臥室時,富城等在外面。
“那楊志遠鼓動士子準備堵截墨家弟子,誰知曉和女妓歡愉時竟得了馬上風……”
蔣慶之擡頭看着天上殘星,“今日將有多少人會無能狂怒?”
……
青樓,趙世等人整裝待發,卻不見楊志遠出來,等了許久,便去敲門。
“沒人?”
“再敲。”
敲門聲越發重了,被吵醒的客人叫罵不休。
裡面突然傳來了動靜。
趙世笑道:“朱兄疲憊如此,可見昨夜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裡面突然傳來了女妓的尖叫。
“死了,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