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7章 道心不穩的道爺
對於一個匠戶來說,能脫籍便是他此生最大的願望。
實現了這個願望的馮源覺得自己渾身輕鬆的似乎隨時都能飄起來。
他看着家人呆滯,劉虎驚愕,不禁想起了先前的場景。
“小人想脫籍。”
大明戶籍制度的死板和嚴苛是超乎人類想象的。
你能想象到一個匠戶若是想脫籍,成爲正常的民戶有多難嗎?
從村正到縣令,到知府,到巡撫,到戶部尚書,到首輔……哪怕是權傾朝野的嚴嵩,也沒法幫你脫籍。
唯有皇帝纔有這個資格。
所以當皇帝輕輕點頭時,那一瞬,馮源願爲蔣慶之赴死。
他知曉這一切是誰爲自己帶來的。
燧發槍看似他一手打造,可從創意發明到中途解決的幾個大麻煩,都是蔣慶之一手操作。
而他馮源只是動動手而已。
馮源知曉,能打造燧發槍的工匠,在京師不說萬八千,但數百人是有的。
但蔣慶之卻從這數百人中選中了他,這是緣分,更是恩情。
劉虎震驚之餘,失態的打開袋子,看着那些銀錠,不敢置信的擡頭,眼前是一份文書,他不識字……
“戶主馮源。”馮源把文書舉起來,老眼中都是淚水。
老妻瘋狂衝過來,隨即小心翼翼的伸手,彷彿多用點力這份文書就會粉碎。
她顫抖着接過文書,貪婪的看着上面自己認識的那幾個字。
“馮源。”
“對,是爲夫!”
馮源驕傲的看着兒子和兒媳。
“那些人說匠戶沒出息,一生都只能在底層廝混,兒孫都只能拎鐵錘。照顧好你娘子,若是孩子此後有讀書的本事,那就讀。”
一百兩銀子,足以供應一個孩子從啓蒙到春闈的花費。
“爹!”
驚喜的來的太意外,馮健噗通跪在他的身前,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
馮源在,馮健就是自由的。一旦馮源去了,他就得去兵仗局報到,接過馮源的大錘,從此成爲兵仗局,或是某個官辦工坊的工匠。
妻子賢惠,且有了身孕。他當下做工的報酬也不錯,這小日子眼瞅着越來越好。但一個陰影卻始終籠罩在這個小家庭上空。
你是匠戶!
這個魔咒帶來的是,每個月你得有十日身不由己,無償勞動。
更大的災難是,他的兒孫無法科舉,也就說,他的兒孫世世代代都是匠戶,都是平民看不起的賤籍。
丈人的不滿,妻子看似心滿意足……但對於一個男人,一個丈夫,即將成爲一個父親的馮健來說,壓力巨大。
這一刻他覺得所有的壓力煙消雲散,不敢置信的在嚎啕大哭。
“親家!”劉虎熱情的握着馮源的手臂,“回頭我在家整治些酒菜,咱哥倆好好喝一頓。”,回過頭他又呵斥女兒,“還不趕緊打水給你公公洗把臉。”
劉氏眼含熱淚去打水,走到廚房,她低頭摸着小腹,輕聲道:“孃的小乖乖,你祖父爲你脫籍了。咱們……自由了。”
自由是無數人的夢想,但從出生開始,人類就在自己給自己製造的各種囚籠中生活着。
哪怕是帝王也不例外。
剛見識了燧發槍犀利,狂喜不已的道爺想親自來一發。
但宮中來人了。
“景王殿下和先生吵起來了,還動了手。”
皇子和先生吵架沒問題,但不能上綱上線,比如說有違尊師重教的原則。
而動手性質就變了,這不但是不尊重先生,且……
“先生說景王暴戾!”
這是要毀人不成?
蔣慶之問道:“可知爲何?”
內侍說道:“不知。”
道爺拿着燧發槍,“慶之,你去處置。”
“陛下!”蔣慶之不滿的道:“臣剛從南方歸來,身心疲憊。”
道爺撫摸着槍管,就如同是撫摸着法器般的專注,“記得朕讓你管束拿兩個小子,你不但不管,且放縱了他們。長樂那邊看着孤苦伶仃,也不曾去想個法子……”
你這是甩鍋……蔣慶之無奈準備進宮,但道爺卻不走了。
“朕想多看看。”道爺拿着燧發槍就不撒手。
蔣慶之交代了一番,比如說牀子不能動,以及莫要動火,再有就是別裝彈。他可不想聽到黃錦中槍的消息。
“只管去!”
道爺不耐煩的道。
就差讓他滾蛋了。
可這是我家啊!
蔣慶之悻悻而去。
等他一走,道爺就問:“先前可看清了?”
黃錦點頭,“奴婢看清了。”
道爺有些笨拙的拿起一發手工打造的定裝彈,想了想,“是先放在後面吧?”
“陛下,奴婢記得是前面。”黃錦說。
“不對,是後面。”道爺學蔣慶之咬開紙包,先抖了些火藥在後面的火門那裡。接着想了想,看了一眼黃錦。
黃錦撓頭,“好像……”
“問你也是白搭。”道爺蹙眉,突然想起來了,“是抖在裡面。”,他把剩下的火藥盡數都倒槍管裡,再拿起一張紙,包裹着鉛彈塞進槍口,拿起通條,用力往裡捅。
捅了一下,他覺得不夠,於是繼續……
捅了十餘下後,道爺覺得差不多了。
“陛下,要搬動這裡。”黃錦終於想到了一個步驟。
“朕知曉。”道爺搬動擊鐵。
“好像就妥當了?奴婢怎地記得還要做些什麼來着。”黃錦冥思苦想。
道爺搖頭,舉起槍,學着蔣慶之瞄準前方的靶子。
“先前那小子嘴裡喃喃有詞的說什麼?”道爺呼吸悠長。
黃錦說道:“好似在祈禱還是什麼。莫非這什麼燧發槍每一發還得禱告上天?”
那朕念什麼?道爺想了想,“想來是不用了。”
他屏住呼吸,食指搭上了扳機。
黃錦虔誠祈禱:“漫天神佛護佑陛下……一擊中的!”
嘭!
硝煙從槍口衝了出去,道爺眯着眼,“去看看。”
黃錦小跑過去,見甲衣靶子肩頭有個洞,歡喜的回頭喊道:“陛下中了!陛下中了!”
“這玩意……”道爺看着手中的槍,閉上眼,“若是大明軍隊裝備此等燧發槍,一千人,一萬人,十萬人……無數人一起出手,什麼鐵騎,什麼厚甲……”
黃錦在歡喜,卻不知道道爺的思路早已脫離了燧發槍。
“原先的將領只知曉弓馬廝殺,必然不適。如此……”道爺睜開眼睛,“武學乃是關鍵!”
他想到蔣慶之當初建言重建武學,不由的笑了,“那小崽子,果然是未雨綢繆。重建武學時,他想的便是這一刻吧!
那些將門武勳不通火器戰法,必然被淘汰。不,聰明的會向朕低頭。
以武學學員爲將領去統御大明軍隊……刀槍握在朕的手中,那些士大夫可會膽寒嗎?哈哈哈哈!”
帝王在大笑着。
笑聲中,他彷彿看到一排排大明將士手握燧發槍,整齊上前,在將領的呼喊中開火。
硝煙瀰漫中,敵軍紛紛落馬。
“朕,竟有些迫不及待了。”道爺感受到了久違的熱血,道心竟然有些不穩。
“再來一發!”道爺拿起一發定裝彈。
嘭!
小院落裡,不時傳來槍聲。
“陛下還在。”黃煙兒跑進房間,一臉驚訝。
“在就在吧!”道爺來伯府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李恬都麻木了。
“伯爺急匆匆進宮,說是有急事。”黃煙兒說道:“廚子在前面拿着擀麪杖,說今日誰敢抄沒臘肉,他便和誰拼了。”
沒多久,前院有人傳來消息,“陛下回宮了,黃太監臨走前去了廚房,廚子吃裡扒外,送了大半臘肉給他……”
蔣慶之急匆匆趕到宮中,還沒到景王的書房,就聽裡面有人厲聲道:“尊師重道,此乃千古不易之至理。殿下對王侍讀動手,可見無視了師道尊嚴……”
這特麼不是毀人嗎?
蔣慶之走到門外,見一個官員正衝着景王狂噴,而另一個官員站在一側,捂着臉一臉悲憤。
景王坐在那裡,微微仰着頭,眼中有蔣慶之熟悉的傲然和不屑。
“殿下這般暴戾……”
“誰說他暴戾?”
兩個官員回頭。
“長威伯?”
官員眼中有冷意,“下官陳軒,見過長威伯。”
捱打的官員拱手,“下官王波見過長威伯。”
蔣慶之走進來。“爲何爭執?”
他不提打人之事,而是問了爲何爭執,便是要從源頭把這事兒平息了。
景王不說,蔣慶之就知曉這裡面有些難言之隱。
瓜娃子……蔣慶之看了他一眼,可景王卻微微搖頭,暗示他不必管此事。
我的事兒我自己扛……蔣慶之忍不住就拍了他一巴掌,景王捂着後腦勺,低下頭。
“說。”蔣慶之回頭看着王波。
“長威伯憑何管此事?”王波冷冷的道。
“就憑陛下請長威伯管束二位皇子與公主!”門外進來的是陳燕,她對蔣慶之一蹲身,“娘娘那邊得知此事,令奴過來問問。幸而伯爺在,否則……”
這話把兩個官員擱在了欺負景王的位置上。
王波說道:“下官正給景王解析文章,景王開口辯駁,就這麼一來二往,景王突然大怒……”,他指指自己的臉,“便動了手。”
“爲何辯駁?”蔣慶之問。
王波默然。
“老四!”蔣慶之看着景王,“再不開口,信不信我讓你禁足一個月!”
他從未行使過責罰的權力,但真需要時,蔣慶之不介意讓這個驕傲的小子受點教訓。
景王擡頭,“王波……蠱惑我奪嫡!”
“何曾有……”
“閉嘴!”
蔣慶之喝道。隨後說:“繼續。”
“這話我當做放屁,沒在意。可他卻說,表叔更喜歡孤零零的三哥,只因……”景王輕聲道:“只因三哥更好控制!”
這特麼是說我蔣慶之想做權臣啊!
“本官何曾說過……”王波上前一步,剛準備辯駁,蔣慶之猛地回身,一巴掌抽去。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