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三顧茅廬嘉靖帝
道爺自詡手腕了得,能把羣臣玩弄於股掌之間。
但此次他卻覺得自己栽了。
那個小崽子老早就在佈局……在道爺如今看來,蔣慶之一開始隱瞞自己墨家鉅子身份,目的便是築基。
當西苑和羣臣,和士大夫之間的矛盾再無緩和的時候,他拋出了自己的身份。
隨後就是儒墨大戰。
這場大戰把道爺和嚴黨都捲了進去,雙方殺紅了眼,再無和解的機會。
就在此時,蔣慶之拋出了饅頭論。
就如同當年董仲舒修改儒家學說,迎合了彼時的時勢,最終讓儒家脫穎而出一樣,蔣慶之今日的饅頭論,結合了大明當下局勢,給出瞭解決方案……
“朕敢打賭,那個小崽子此刻就在新安巷偷笑,等着朕無可奈何接受他的建言。”
裕王低聲道:“父皇不會……”
兄弟二人相對一視,‘猜忌’二字在腦海中閃過。
“去新安巷!”
……
新安巷。
蔣慶之抱着多多,在書房裡和唐順之說話。
“此次我下去見了不少心學子弟,提及了墨家對當下的見解,但多被無視,乃至於反感。心學心學,這顆心若是不淨,終究也會淪爲儒家一般。”
唐順之眸色清朗,讓人看了心折。
“利益至上不是錯,大家小家,先顧自家也沒錯。但既然想爲國爲民做些事兒,那就該丟下一些私心雜念。荊川先生,恕我直言,所謂修心,真正能修成的有幾人?論心無完人!”
蔣慶之覺得修心沒錯兒,但錯就錯在無限拔高了修心的地位。
“世人並無出塵心,而無出塵心,在紅塵中渾身髒污,如何能修心?”
“就說徐階,也算是你心學中人,看似隱忍,看似顧全大局,可內裡如何,誰知曉?”
“當下心學最大的問題是,既想修心,又想有一番作爲,可凡人面對紅塵誘惑,哪有陽明先生的定力?修心最後必然修成了滿心私心雜念,和滿腦子貪嗔癡!”
蔣慶之說完,“好了,荊川先生可以反駁我了。”
唐順之默然良久。
“怎地,荊川先生……陛下!”
臥槽!
蔣慶之看到了門外的道爺,一下站起來,“您怎麼來了?”
道爺一身道袍,負手看着他,“前有劉皇叔三顧茅廬,這才請來了大才。今日朕也效仿昭烈帝,怎地,蔣鉅子可肯出山?”
蔣慶之訕訕的道:“您說這話……石頭,石頭!”
“哎!”
“趕緊泡茶去,沒個眼力見。”
道爺走了進來,看着唐順之。“你便是唐順之?”
“是。”唐順之平靜以對。
“記得嘉靖八年的科舉,朕閱卷時,看到了一份二甲試卷,頗爲令朕歡喜,便批註了條論精詳殆盡。那一科朕唯一批閱的便是那份試卷。後來朕再無你的消息。直至多年後,你與人上疏欲朝見太子,被朕趕了回去。直至今日……”
嘉靖帝坐了下來,接過孫重樓遞來的茶水喝一口,“有人舉薦你爲官,聽聞你不肯接受。想來是對朕有些不滿。”
唐順之的一生堪稱是傳奇,科舉牛逼,爲官牛逼,智商牛逼,學什麼都牛逼,包括學槍法,只是用點力,槍法便爲一時翹楚。
越牛逼的人越驕傲,越驕傲的熱仕途就會多舛,故而歷史上唐順之的宦途也頗爲坎坷,幾度觸怒高官,甚至觸怒了道爺。
唐順之淡淡的道:“小民在鄉野亦是爲國效力。”
——不是我不肯出仕,而是這朝堂我看着烏煙瘴氣,不屑於出仕!
這廝的驕傲啊!
蔣慶之想到了夏言,老夏的驕傲頗爲露骨,盛氣凌人。
徐渭的驕傲是俯瞰凡人式的,也就是智商碾壓。
而唐順之的驕傲卻是隱於骨子裡,他就像是一塊玉石,看似溫潤,可內裡隱藏的鋒芒卻讓人覺得自慚形穢。
這樣的人但凡得了機遇,便會一飛沖天。
別人得一個機遇便感激零涕,覺得自己是老天爺的私生子。可唐順之此生的機遇多不勝數,當年大佬楊一清賞識他,但唐順之不肯依附,於是捱了一記掌心雷。
後來道爺信重的臣子張璁看重他,但唐順之拒絕了這位的拉攏,引發了後來和張璁不和,乾脆來了個辭官。
爺不幹了!
張璁大怒,假批了,但加了一句:永不敘用!
滾回家啃老米飯去吧!
由此唐順之就此回鄉,直至此時。
唐順之隨即告退。
這下連蔣慶之都忍不住想衝着這廝翻個白眼。
換個人能有見到皇帝的機會,不順勢展示一番自己的學識或是對當下局勢的看法,至少也得說幾句好話,或是陪坐一會兒,給皇帝留下一個好印象。
這廝倒好,彷彿皇帝是個瘟神,見了就跑。
等他出去後,嘉靖帝淡淡的道:“胡宗憲近乎於被貶官,徐渭落魄秀才,再有一個唐順之也是宦海失意者,你這裡倒是什麼人都願收留。”
蔣慶之苦笑,“人心趨利,當下儒家勢大,打壓墨家的態勢盡人皆知。但凡是個聰明人都會選擇站在儒家那邊。”
“破落戶嗎?”道爺緩緩說道:“你的饅頭論朕聽了兩個小子的轉述,不錯。”
豈止是不錯?
您這是欲揚先抑吧?
蔣慶之腹誹着。
“做大饅頭的解決之道也不錯。那麼在你看來,大明內部的矛盾就可以擱置?”
這是題目……蔣慶之想到了當年的董仲舒。
漢武和董仲舒三次對話,奠定了後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格局。
而今日道爺來到蔣慶之的書房,便有些這個味兒。
蔣慶之幾乎沒有考慮,“不可擱置。”
“爲何?”
“陛下,內部矛盾可以用發展來掩蓋,但矛盾就是矛盾,此刻不解決,矛盾看似被髮展掩蓋住了,可隨着時光流逝,那些矛盾會越演越烈,當再也掩飾不住,或是發展陷入停滯時,那些矛盾便會轟然爆發,再難壓制。”
後世鷹醬便是典範。
前期國力鼎盛,力壓全球,薅全世界的羊毛,用發展掩蓋住了諸多問題和矛盾。
但問題就是問題,矛盾就是矛盾,不會因爲你的發展而消亡,只是暫時被掩蓋住了而已。
道爺點頭,“那麼,一邊革新內部,一邊向外。整頓軍隊是第一步,手握刀槍方能從容施政。第二步,便是內部革新……”
“同時要解決外部威脅,爲內部革新提供一個安穩的環境。”蔣慶之從容道:“正如前宋時的兩度新政引發了內部矛盾爆發一樣,大明內部革新一旦開啓,必然會引發既得利益者反彈。一方面要彈壓,可彈壓會引發矛盾愈演愈烈……”
“那麼你認爲當如何?”道爺不動聲色的問道,可眸子深處的欣慰之意連黃錦都看出來了。
“臣以爲,當一手拿着蘿蔔纓子,一手拎着大棍子,抽一棍子,給一口蘿蔔纓子吃。”蔣慶之說道:“換在當下大明,便是割那些肉食者一刀,隨後給他們一顆糖吃。”
“給他們一刀,便是打擊土地兼併,吸納人口。那麼糖是什麼?”
“那些既得利益者損失慘重,必然會反彈,由朝中引導他們加入海貿,或是投入工商業,海貿開啓,源源不斷的海外銀錢涌入大明,他們自然會趨之若鶩。”
“可那些人的腦子裡都有個念頭,金銀會敗光,而田地卻能留給兒孫百年千年。”
“可哪有千年不敗的家族呢?當然,除去那家。”蔣慶之說道:“臣以爲,這時候大棍子該發威了。一邊是大棍子,一邊是去掙錢,只要不蠢的人,自然會知曉如何選擇!”
這是一套完備的解決方案,蔣慶之就不信道爺不動心。
而這個方案是他在回京路上琢磨了多次的結果。
大明當下的矛盾越演越烈,強行打壓士大夫這個羣體,而不肯給他們一些好處,必然會引發一場動亂。
而海貿和工商業,就是給那些人的一個歸處。
去出海吧!
去掙錢吧!
當看到海貿掙的盆滿鉢滿,當得知海外對大明貨物需求無限,當得知西方那些貴族以得到大明的一段絲綢爲榮,以喝一杯大明的茶水爲時髦時,蔣慶之深信那些人會動心。
所以,一切準備就緒。
就看大明的帝王如何選擇。
“進退有度!”道爺給了一個很高的評價,“不過,當年佛朗機國曾覬覦大明,在東南與大明水師大戰兩次,雖說大明取勝,可朕記得也是險勝。若是出海,佛朗機等國可會坐視?”
別以爲道爺不懂這些,當年得知葡萄牙人的態度後,道爺的反應就是:讓他們滾!
“所以,大明需要打造一支強大的水師,而更爲強大的火器將會保護大明的船隊不受侵襲。”
“兵仗局那邊可有把握?”道爺問道,他微微蹙眉,“當年兵仗局曾仿製佛朗機人的火器,據說不及他們。”
“陛下,臣這裡正好弄了個火器。”蔣慶之說道:“上次和工部索要工匠,工部藍侍郎說除非墨家能證明自家做的是利國利民的事兒才肯放人……”
“那火器便是你和藍臻打賭的利器?”道爺猛地起身。
這只是開始罷了……蔣慶之微笑道:“正是。”
“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