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氏的宅子在蘇州府府城中能排進前十名,這裡指的不是寬敞,而是佈置之精巧。
小橋流水自不待言,假山林立,小徑通幽。幾叢修竹旁,突然有小亭有亭翼然,三兩人坐在那裡,輕聲說話。
不遠處,一汪水池旁坐了許多人,有人丟着魚食,引得水中的錦鯉一陣爭搶;有人在喝酒,不時爽朗大笑。
主人家楊柏就在水池邊坐着,舉杯說道:“諸位。”
等衆人看過來,楊柏說道:“今日本想與諸位出城一遊,不過城中來了惡客,只好委屈諸位在此陋室中屈就。”
有人說道:“楊公客氣,那位豈止是惡客?乃是不速之客。不過我蘇州士林團結一心,當給他迎頭痛擊。”
楊柏頷首,“京師那邊……許多人都說我蘇州府人傑地靈。此事後,我當攜諸位中的佼佼者前往京師一行,也算是遊學,見識一番,增長閱歷。”
——此次誰出力最多,事成之後我便帶着誰進京,論功行賞。
能被邀請來的沒有傻子,頓時眼中閃過異彩。
“楊公放心,此獠既然來了,便是我蘇州府士子們的公敵,當痛擊之!”
“他莫非以爲這是自己的故鄉,我等會夾道歡迎?”
“贅婿之子罷了,賤人之後,也配?”
“哈哈哈哈!”
衆人大笑。
楊柏知曉點道爲止最好,便舉杯邀飲。
這時有僕役過來,附耳說道:“蔣慶之突然從城中出現。”
“城中?”楊柏面色劇變,“咱們準備的下馬威便是要讓他措手不及,他卻悄然入城……必然是有所獲。不好!”
……
那婦人撲了過來,衆人看似膽怯的閃避開了一條通道,通道的盡頭便是蔣慶之。
婦人咬牙切齒的疾衝過來。
一個巨漢突然出現在蔣慶之身前,舉起蒲扇大的手,獰笑着……
“那是蔣慶之身邊的孫重樓,這廝連女人都殺!”人羣中,有人喊道。
婦人馬上來了個急剎車,腳下繡鞋都被地面搓掉了一隻。
她踉踉蹌蹌的撲倒在地上,突然嚎哭起來,“當街殺人,殺的還是表兄,按律不該處死嗎?大明律法何在?銀兒。”
“娘子!”
一個丫鬟聞聲而來,扶起了婦人。
“大誥呢?”婦人問。
“在這呢!”丫鬟把包袱打開,拿出了明大誥。
婦人高舉明大誥,寶相莊嚴的衝着楊昌河行禮,“奴夫君葉天,在嘉靖二十七年被表弟蔣慶之當街殺害,事後官府判蔣慶之發配台州府。奴不服,如今當着府尊的面,奴狀告蔣慶之殺人一案……請府尊做主。”
明初,出身底層的太祖高皇帝深知下面官吏的尿性,在明大誥中列出了對官吏的懲罰措施,從梟首到剁手應有盡有,可依舊無法止住貪腐和枉法的勢頭。於是他便頒佈了一個規矩:但凡百姓有冤屈,可拿着明大誥進京告狀,若是誰敢阻攔,嚴懲不貸。
他甚至鼓勵百姓對貪官污吏採取果斷措施,引得天下官吏人人自危。
那是千年來官吏們日子最爲艱難的階段,成祖皇帝去後,隨着後續帝王權威旁落,這本明大誥就淪爲了擦屁股的紙。
而所謂的頂着明大誥進京告狀,也就成了一個擺設。
誰敢去?
人只怕還沒出城就被綁了,一頓毒打,隨即丟在大牢裡,當夜就讓你死的不明不白。
如今婦人把明大誥搬出來,關鍵是,她是在衆目睽睽之下。
儒家把明大誥當做是擦屁股的紙沒問題,但那是私下。
當着無數人的面兒,就算是道爺在此,就算是楊廷和重生,也得捏着鼻子認賬。
黃靖眼中閃過喜色,“好手段,那楊柏果然不俗。”
婦人頭頂明大誥,緩緩膝行過來,“拜見府尊。”
楊昌河猶豫了許久,幾度看向蔣慶之,神色掙扎着,黃靖說道:“府尊,祖宗規矩要緊啊!”
楊昌河嘆息一聲,“起來,此事……本官爲你做主就是了。”
婦人起身,指着蔣慶之說道:“兇手就在此,還請府尊拿人。”
臥槽!
這婦人還真是異想天開啊!
圍觀的人不禁都笑了,有人說道:“這是天使,誰敢拿他?”
“天使又怎地?在咱們蘇州府,難道還怕他不成?”有人鼓譟道。
數十年後,當所謂的天使來蘇州府收稅,被打的滿地找牙。
再過數十年,當京師淪陷,帝王殉國的消息傳來,南方士林和豪商們爲之額手相慶,都說束縛一朝盡去。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人羣中有人喊道,“咱們難道就看着兇手逍遙法外?傳出去丟不丟人?”
“皇親國戚又怎樣?這是蘇州府!”
人羣有些躁動,開始往城門那裡涌去。
“府尊,小心。”黃靖低聲道:“拿人是不可能的,不過……造勢……”
楊昌河點頭,故作惶然,“長威伯還請暫避!”
可蔣慶之若是躲避,回頭蘇州府就會傳言,說他狼狽而逃。事兒還沒開始辦,名聲就先臭了。
蔣慶之紋絲不動。
嘴角微微翹起。
“莫展!”
“在!”
“拿人來!”
“是。”
莫展走到後面,單手抓住一人的衣領,一腳就把此人踹跪在蔣慶之身前。
孫重樓抓住此人的頭髮,猛地往上一提。
婦人看到此人,眸子一縮,“長青!?”
此人看着三十多歲,鼻青臉腫,他喊道:“娘子,小人是不得已,小人不得已啊!”
婦人面色劇變。
蔣慶之說道:“來,給蘇州府各位父老鄉親說說當年本伯爲何要捅死葉天那個蠢貨!”
男子看了楊昌河一眼,身後莫展把長刀拔出來一截,那聲音令男子膽寒,急忙說道:“當年是有人攛掇少爺去街上堵蔣慶之……不,堵伯爺,說堵住伯爺,當街羞辱他,伯爺性子急躁,必然會動手,隨後就還擊……毒打他一頓,事後族裡再出手,輕鬆就能把那份家業給奪了……”
涌來的人羣突然止步。
“楊知府。”蔣慶之淡淡的道:“既然要審案,那還等什麼?”
楊昌河沒想到蔣慶之竟然早有準備,心中一怔,旋即說道:“此事回府衙……”
蔣慶之眸子微冷看着他,“先前可沒聽你說回去審,怎地,有難言之隱?”
楊昌河心中暗自叫苦,但卻不得不打起精神來,“你叫長青?”
男子點頭,“小人葉長青,乃是葉氏僕役。”
“當年之事你可仔細說來,若是說謊,嚴懲不貸!”
“是。”葉長青看了婦人一眼,說道:“當年葉玄去之前便把家業盡數留給了蔣慶之,族中不服,說贅婿之子不配。可葉玄卻一力堅持,乃至於去了官府尋關係作證。”
蔣慶之閉着眼,記憶潮水般的涌來。
一個老人牽着他的手進了府衙,尋到了自己的好友,說:“老夫去日無多,想來和大娘子相見的日子不遠,可喜可賀。如今唯一不捨的便是大娘子這唯一的骨血。
老夫若是去了,葉氏族人如狼似虎,爲了家業,弄不好會給這孩子帶來殺身之禍。還請陳兄幫個忙,做個見證……”
那個孩子站在邊上,茫然看着外祖父和那個官員低聲商議。
不知葉玄和那位陳兄用了什麼手段,沒多久,事兒就定下來了。
從此,蔣慶之遇到葉氏族人,對方明顯就多了敵意。
外祖一次帶着他逛街,買了一塊飴糖,說:“慶之一個人可會害怕?”
那個孩子搖頭,“不怕。”
外祖便笑了,隱約聽他說:“……那個憨憨……擋不住……”
蔣慶之睜開眼睛,長青在繼續說:“……葉玄去後,族裡明裡暗裡出手,想奪了葉玄的家業,可蔣幹雖然憨傻,卻執拗,不知葉玄臨去前說了什麼,他就守着家業不動窩,任誰用什麼法子誘惑威脅都無動於衷……”
——“蔣幹,有人告你奪人家業!”
——那是丈人的家業!蔣幹這麼回答,“丈人答應留給慶之的。”
“留給贅婿被人詬病,但葉玄卻留給了蔣慶之。”長青低頭,“族裡惱火,有人尋到少爺,蠱惑他去堵蔣慶之,用羞辱蔣幹來激怒他,激他動手,再毒打一頓……他身子骨弱,若是一病不起……最好不過……”
人羣沉默着,看向蔣慶之的目光復雜難言。
原來,這便是蔣慶之當年的遭遇嗎?
長青說道:“那日少爺當街堵住了蔣慶之,羞辱蔣幹是贅婿,贅婿便是賤人。說他是賤人之子,又說蔣幹是個畜生,佔盡了葉氏便宜,死後當下十八層地獄……”
這是詛咒啊!
徐渭都不禁爲之側目,“太特麼狠毒了!”
人羣嗡嗡聲大作。
黃靖看了婦人一眼,期待婦人反擊,可婦人卻面色蒼白,甚至有退縮之意。
長青繼續說道:“少爺伸手扇了蔣慶之一巴掌,說,我今日打了賤人之子,你能如何?”
前面羞辱詛咒表弟的亡父,後腳羞辱表弟……
殺人不過頭點地啊!
“小人就在後面,本來在笑,就見蔣慶之突然從邊上屠夫手中奪過殺豬刀”長青彷彿感受到了當年蔣慶之的殺意,打個寒顫,“隨後他便一刀捅了少爺。輕聲說:我能殺你!”
城裡城外,一片靜默。
衆人都在看着蔣慶之。
蔣慶之緩緩走過去,走到婦人身前,拿起明大誥。
低頭俯瞰婦人,“還告嗎?”
婦人哆嗦着,“不……不告了。”
“大聲點!”
蔣慶之喝道。
“不告了。”婦人尖叫道。
蔣慶之回身,微笑着,彷彿是在對虛空說:“聽到了嗎?她說不告了。”
他走到了長青身前,長青擡頭諂媚一笑。
蔣慶之猛地用明大誥抽去,長青捂臉撲倒慘叫。
蔣慶之看着衆人,問:“這便是蘇州府給本伯準備的下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