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慶之一直在等着對方出手,就如同等着樓上最後一隻靴子落地的失眠者。
如今靴子終於落地了,竟然落在了他的出生地蘇州府。
回到家中,蔣慶之把幾個智囊召集到了書房。
“這是挑釁!”徐渭冷笑,“他們故意把事兒弄在蘇州府,便是想打伯爺的臉。”
“按理鄉里鄉親的,哪怕有些不情不願,也該支持慶之。如今此事一出,蘇州府那些農戶怕是會率先反對沼氣池。”夏言撫須,老眼中多了厲色,“這手段老夫熟,就是那些道貌岸然之輩最擅長的。”
“若是把這股子精神頭和謀劃本事對外,大明何至於此?”胡宗憲嘆道。
蔣慶之抖抖菸灰,“錦衣衛纔將密報,這事兒就傳的到處都是。可見這些人蓄謀已久,此刻一同發難。隨後想來京畿一帶的農戶都會羣起反對。”
“伯爺。”孫不同進來,“城外的莊子來人請示,那沼氣池……”
連特麼自家莊子都怕了,可見那些人手段的成功。
蔣慶之說道:“讓富城去處置。”
富城的處置方法很簡單,“不幹就滾!”
韓山隨即來請罪。
蔣慶之沒見他,富城敲打了他一番,然後問了附近農戶的反應,這纔去稟告蔣慶之。
“聽聞有天譴,那些農戶都怕了。有人不捨沼氣池帶來的好處,可有人在攛掇,說就算是多收三五斗,可神靈一旦震怒,降下災禍……是多吃一口飯要緊,還是小命和兒孫要緊?那人就怕了。”
“伯爺,此事必須急辦。”胡宗憲說道:“他們會在各地造言,攛掇威脅那些農戶放棄沼氣池,最怕的是農戶會搗毀沼氣池,如此今年施肥怕是就趕不上了。”
這便是大局觀。
“我知。”蔣慶之說道:“陛下已經令錦衣衛四處傳話,說朝中派人去蘇州府處置此事。若真是神靈震怒,那自然該如何就如何。若是有人作祟,誅殺!”
道爺本想說族誅,但卻被嚴嵩勸阻了。老嚴擔心這事兒若是查不清,儒家反撲,蠱惑道爺反過來族誅他嚴嵩,當然,蔣慶之也跑不到。
“此舉可暫緩局勢,但不持久。”徐渭說道。
“明日我就出發。”蔣慶之起身對胡宗憲說道:“我出發之後,家中老胡多看顧。特別是城外工地。”
“伯爺放心。”胡宗憲看了在沉思的夏言一眼,“有夏公坐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夏言擡頭,“慶之。”
“您說。”蔣慶之走到了門口。
“蘇州人對你如何看?”
“贅婿之子。”蔣慶之用四個字來回復夏言。
贅婿之子是蔣慶之身上的標籤,儒家衆人也時常用這個標籤來攻擊他。
贅婿,賤人也!
蔣慶之不過是賤人之子!
蔣慶之回身,夏言說道:“蘇州府的官吏、豪紳,乃至於士大夫……大概是天下最……”
“最瞧不起我的那一批人。”蔣慶之淡淡的道:“故而他們把地方選在蘇州府,不但要打臉,更是有這麼一層謀劃在裡面。蘇州府雖說我的出身地,卻不是我的主場!”
主場這詞夏言不懂,但聽出了蔣慶之話裡的味兒,“你知曉就好,此行怕是會多不少對手……”
蔣慶之微笑道:“我期待備至!”
……
“去的是誰?”
豐源樓,楊清二人在等消息。
陳湛搓搓被秋風吹的有些乾燥的臉,“是蔣慶之。”
“果然是他。”韓瑜笑道:“那些人把地方選在蘇州府,便是要抽他的臉。”
“我有個老友在蘇州爲官,他說蘇州府官吏和豪商,包括士林,都看不起蔣慶之這個贅婿之子。”楊清幽幽的道:“他去蘇州府……難上加難。”
“這不是好事嗎?楊公爲何不樂?”韓瑜笑道。
楊清笑了笑,“樂極了,便在想蔣慶之當如何面對這個局面。”
……
蘇州府。
和北方不同,秋季的南方看着卻生機勃勃。
蘇州知府楊昌河在府衙前下馬,見同知黃靖在焦急等候,便問道:“可是京師有消息?”
黃靖點頭,“京師快馬來報,此次下來處置此事的正是蔣慶之。”
“那個贅婿之子嗎?”楊昌河眯眼輕聲道:“他來了,想來蘇州府會很是熱鬧。”
“府尊,蔣慶之兇名赫赫,不可小覷。”黃靖身材魁梧,但聲音卻頗爲輕柔悅耳。
“令人把消息傳遞下去。”楊昌河進了府衙,一邊走一邊說:“蔣慶之初來乍到,定然會下去勘察,讓那些人再仔細琢磨一番,若是留下了蛛絲馬跡,休怪本官翻臉不認人。”
“府尊放心,那地方都被他們翻檢過了數十次,就算是真正的神靈下凡,也尋不到一絲證據。”黃靖笑道。
“那就好。”進了值房,楊昌河坐下,沉聲道:“今年蘇州府豐收已成定局,那個沼氣池……居功至偉。後續如何操弄,那些人想來會有法子,無需咱們操心。咱們要做的便是從官面上堵死蔣慶之查清此事的路子。”
“咱們在明,那些人在暗,明暗兩條路都給他堵死了。”黃靖笑道:“蘇州府如今多少人在等着看他的熱鬧,特別是葉氏。葉氏那邊提及蔣慶之咬牙切齒,恨不能弄死他。”
“蔣慶之在蘇州府說是衆叛親離也不爲過,這便是天時地利人和皆在咱們這邊。”楊昌河淡淡的道:“此事若是成了,你我……都會有好處。”
黃靖微笑道:“爲我名教出力,哪怕沒好處,下官也會傾力而爲。”
隨後黃靖告退,楊昌河的隨從進來,低聲道:“京師那邊有人來報,說西苑因此事震怒,嚴嵩一黨也在叫囂要讓咱們付出代價……”
“難得嚴黨和蔣慶之聯手,倒也有趣。”楊昌河問:“蔣慶之距離蘇州府還有多遠?”
“靠近常熟一帶了,不到百里。”
“要讓他感知到本官的熱忱。”
“是。”隨從心領神會。
……
蔣慶之此刻在距離蘇州府府城不到百里的一個村子裡。
村正正愁容滿面的指着村裡的示範沼氣池說:“……他們說天降雷霆,好傢伙,整個沼氣池猛地就炸了,正在查看的兩個官爺當即魂飛魄散。那一家子也沒好,一個不差,齊齊整整的被炸死。消失傳來,咱們村中都怕了,這不,這家子……”
村正指指邊上的幾個男女,“這家子也怕了,說若此事真是神靈責罰,他們寧可每年少收些糧食,也不敢拿一家子的性命冒險。”
蔣慶之笑眯眯的問道:“蘇州府這邊都是如此說的嗎?”
“是。”村正說道。
“可有人來主動傳話?”徐渭問道。
村正乾笑,“貴人看着風塵僕僕,要不去小人家中歇息歇息?”
蔣慶之搖頭,走向那家人。
徐渭微笑道:“傳話的是誰?”
村正一臉爲難,“這位貴人是……”
“長威伯。”
“那個贅婿……”村正哆嗦了一下,“小人失言了。”
伯爺的在蘇州府的名聲……徐渭嘴角抽搐了一下,“說吧!”
村正低聲道:“是本地豪紳的家丁。”
徐渭問道:“是哪家?”
“王家。”村正指着東面,“就在常熟城中,那王家乃是本地名門望族,和官府……看小人說了些什麼。”
徐渭拍拍他的肩膀,“回頭咱們一走,你就把消息散出去。”
“不能,小人哪敢。”村正彷彿是正義之神的化身。
“只管傳。”
徐渭笑了笑,把消息告知了蔣慶之。
“多少人在府城等着我。”蔣慶之站在沼氣池前,“等着看我的笑話。王家……”
徐渭笑眯眯的道:“伯爺用兵如神,在下就不獻醜了。”
“他們準備了殺威棍,就等着我進城,隨後給我當頭一棍子。打懵了最好,沒打懵也能挫挫我的銳氣。”
蔣慶之回身,“用兵之道,首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此行他帶了四百騎,一百騎是陳集統領的夜不收。陳堡也隨行,外加一個馬芳。
馬芳本就積功不少,但蔣慶之一直壓着他,想厚積薄發。後來馬芳進了武學暫時教授學員,贏得了不少好評。數功之下,蔣慶之順勢而爲,提拔他爲副百戶。
此次除去夜不收之外,還有三百騎,其中馬芳便以副百戶的身份統領其中的一百騎隨行。
此刻四百騎都在村外等候。
馬芳按着刀柄靜靜站着。
從小旗官躥升爲副百戶,中間跳過了總旗這一級別,算是坐了一次土飛機。
有人說馬芳是靠着蔣慶之弟子的身份升的官,而此次他以副百戶的身份統領麾下百騎隨行,更是坐實了這個謠言。
麾下看他的眼神中,不時能感知到些不屑,或是不滿的情緒。
馬芳仗刀而立,目光卻在老師那裡。
——此次蘇州之行,便是證明你能力的機會!
這是老師的囑咐,馬芳深以爲然。
蔣慶之帶着人出來,上馬吩咐道:“進城。”
……
常熟縣縣城內,但凡你問一句王氏怎麼走,連孩子都能回答:就在縣衙對面。
王氏遷居來常熟兩百餘年,蒙元時期就出仕爲官。到了大明立國,王氏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從大明開國至今,王氏出了三位七品,五位九品官,在蘇州府爲吏的族人更是多不勝數。
王鏘便是王氏家主。
此刻他正在縣衙中和縣令陳校說話。
“那人到了我常熟境內,要不要去迎一番?”陳校有些猶豫。
王鏘喝了一口茶水,輕笑道:“就憑那賤人之子也配咱們去迎?他來見咱們還差不多。”
這話是鄙夷和玩笑。
陳校指指他,笑了笑,剛想開口,有人進來稟告。
“縣尊,城外來了數百騎。”
“是誰過境?”陳校隨口問。
“長威伯,蔣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