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貴人多,貴人最怕死,弓箭這等遠程兵器在此刻的地位就相當於後世的狙擊步槍,故而在京師弓箭是禁品。
實際上許多權貴人家都有這份‘特許’,所以在出獵的日子裡,你總是能看到權貴家的護衛們帶着長刀和弓箭。
到了後面,禁令形同虛設。
但一般人沒這個膽在京師用弓箭傷人。
所以黃炳一箭之後,連李煥都被嚇了一跳。
徐渭低聲道:“拿下,封口。”
這裡封口不是滅口之意,而是擔心對方叫嚷。
蔣慶之此行是去勘察先太子墓穴,見血不吉利。
幾個護衛衝過去,兩個草原人還想反抗,可看到護衛們肆無忌憚的拔刀,最終把手從懷裡拿出來,跪下。
“帶走。”蔣慶之在中間吩咐道。
這個小插曲很快就在每天會發生許多有趣事兒的京師被人淡忘了。
隨行有馬車,上面帶着些勘察的工具,以及乾糧等物。
此刻已經是下午了,爲了趕時間,他們會錯過城鎮。
少女坐在一輛馬車上,目光轉動,一會兒惶然,一會兒歡喜。
徐渭冷眼看了一會兒,叫來孫不同,“去問話,看什麼來歷。”
“有數。”孫不同勒住馬兒,等馬車過來後,他俯身下去。
正在發呆的少女發現眼前突然多了一張男人的臉,不禁驚呼一聲。
“哈哈哈哈!”孫不同大笑着下馬,挑眉,“小娘子哪裡人氏?”
少女低着頭,“蘇州府。”
難怪老徐會讓我來問話……孫不同問道,“爲何爲奴?”
少女低聲道:“去歲奴的父兄服勞役一去不回,家中僅剩下了奴。今年年初,叔父哄騙奴說是去說親,半道把奴賣給了過路的豪商……”
“真是聽者傷心,聞者落淚啊!”孫不同嘆道:“後來呢?”
“後來到了京師後,那豪商……”少女哽咽了一下,“那豪商和草原來的商人做買賣,讓奴出來侍候。沒曾想那胡商卻一眼看中了奴,便開口索要。”
“還有這等事?”孫不同有些詫異。
“互贈姬妾在千年前盛行,前宋時亦有不少。但在本朝卻罕見。那豪商爲何答應?”
不知何時,徐渭到了孫不同身後。
少女擡頭看了他一眼,眼睫毛眨動,看着楚楚可憐。
“奴不知。”
“大明嚴禁買賣良人爲奴,你那賣身契定然是豪商和官吏勾結弄出來的。”徐渭的聲音很溫和,孫不同卻打個寒顫……上次徐渭這麼溫和,之後他就被坑了。
“可……”少女看了徐渭一眼,看似不大信任他,“您能爲奴做主嗎?”
“我不能,但我的東主能。”徐渭指指前方的蔣慶之。少女看了一眼那個俊美的年輕貴人,正好李煥和蔣慶之說話,看着很是溫和,少女不禁多看了幾眼,“奴能從良嗎?”
“若是能證明你是良人出身,解除奴籍不在話下。”
少女低下頭,彷彿有什麼艱難的事兒不敢說出來。
“可就算是變成了良家女子,你這般無依無靠的,回鄉想來不敢,留在京師的話,官府倒是能出手相助……”
就在少女歡喜時,徐渭無情的擊破了她的憧憬,“京師鰥夫多,官府會指一人娶你。一個娶不到婆娘的男人,可想而知如何。你可願意?”
護衛中的兩個單身狗不滿的瞪了徐渭一眼。
二人也不是找不到媳婦兒,只是進了伯府後,主家和氣,待遇優渥,便有些挑剔。等蔣慶之墨家鉅子的身份曝出來後,原先看中他們的人家卻怕了,擔心被牽累,紛紛打了退堂鼓。
少女渾身一顫。
“說吧!是什麼讓你如此忌憚?”徐渭微笑道。
少女看了幾個護衛一眼,徐渭說道:“這些都是自己人,儘管說。”
但幾個護衛還是悄然離開,只留下孫不同在現場。
徐渭的武藝在伯府號稱第一……倒數第一。若是少女悍然動手,孫不同覺得徐渭大概率會成爲京師笑話。
——蔣慶之的謀士,越中十子,屢次科舉不中的才子徐渭,竟然死在一個少女手中。
丟不丟人?
少女說道:“奴在侍候他們時,無意間聽到他們說什麼……大汗,什麼藥,還說此事小心,否則我等都會死無葬身之地。奴怕……”
“大汗,這指的是俺答汗吧!”孫不同說道。
徐渭白胖的臉上多了些困惑之意,“什麼藥?你再想想。”
說實話,若是藥材乃至於藥方,徐渭不覺得會引發一場殺戮。
少女冥思苦想着,徐渭對孫不同使個眼色,二人退後,徐渭說道:“盯着這個小娘子,她若是開口,馬上來稟告。”
“有數。”
徐渭過去,低聲對蔣慶之說道:“是蘇州府那邊的小娘子,家道中落,被叔父賣給了豪商,豪商轉手給了俺答那邊的商人。如今有些疑點……”
“你盯着就是。”蔣慶之說道。
金烏西斜,照的前方的村子氣象萬千。
看着炊煙裊裊,李煥說道:“若是閒暇時一家子能來這等地方住幾日,神仙也不換。”
“附近就這裡能住下了。”隨行的小吏說道,“再往前數裡纔有村子,還沒這個大。”
“那就住下。”
一行人進村,引發了一陣雞飛狗跳。
村正來了,見到這些官吏不禁有些詫異,但京師畢竟是京師,平日裡見到的貴人多,故而頗爲鎮定。
“安排住宿,錢按照客棧的給。”徐渭過去交涉,“另外吃食我等自行帶的有,不過要借用廚竈。”
“好說,至於錢不錢的……”村正剛想拒絕,徐渭說道:“這是公帑,該收你就收。”
蔣慶之和李煥被安排在村正家歇息,二人洗把臉,便出來散步。
因爲有客人來了,村子裡的孩子們被約束着不許出門,都躲在門後偷偷看着蔣慶之等人。
蔣慶之莞爾,衝着一個孩子招手,孩子猶豫了一下,蔣慶之拿出了一條肉乾,孩子眼前一亮,便跑了出來。
“挨千刀的!哪敢往外跑,小心衝撞了貴人打死你。”一個婦人叫罵着衝出來,卻見那位年輕貴人蹲着,伸手摸着自己兒子的頭頂,笑的溫和。
孩子吃着肉乾,吸吸鼻涕。
少女在馬車那裡站着,看着這一幕,突然腦海中閃過了一個畫面,她說道:“我想起來了。”
孫不同疾步過去,“噤聲!”
少女捂着嘴,孫不同蹙眉,“是什麼藥?”
他此刻最擔心的是毒藥,畢竟先太子便是被毒殺的,俺答那邊弄毒藥能毒殺誰?
道爺那裡他們沒機會,但蔣慶之呢?
少女壓低聲音。
“是火!”
“什麼火?”
“火藥!”
孫不同身體一震,隨即故作不在意的模樣,笑道:“晚飯有臘肉,味道不錯。”
少女見他神色如常,不禁有些失落。
徐渭在另一處看過來,孫不同輕輕點頭,隨後走了過去。
“是什麼?”
“火藥!”
徐渭眸子一縮,隨即去稟告。
“火藥?”
蔣慶之愕然,面色鐵青。
“那些人既然說是殺頭的買賣,可見是打探到了火藥的機密。”徐渭說道:“若是被俺答部知曉了火藥的威力……”
“就怕他們竊取到了方子!”蔣慶之疾步過去,少女見他過來,手足無措的蹲身,“見過貴人。”
“本伯蔣慶之,蘇州府人!”
“您就是長威伯?”少女驚呼,然後赧然道:“您不知,如今您在蘇州府的名聲好大。到處都在傳,說您當年出生時有祥雲……”
臥槽!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蔣慶之沉聲道:“那個豪商你可知來歷和住在何處?”
少女說道:“那人住在城中客棧,叫做……來福客棧。”
“那些胡商呢?”
“他們……住在城外……”少女因爲不是京師人,所以說了半晌也說不出具體方位,蔣慶之把護衛們叫來,根據少女提供的信息分析地點。
“那不就是在墨家那塊地的西面嗎?三百步不到。”一個護衛想起來了。
“孫不同。”蔣慶之回身,“帶着人跟我回城。”
“是。”
蔣慶之找到了李煥,“丈人,我這裡要先回城一趟,此處還請丈人帶隊。”
“事情可要緊?”李煥問道。
“十萬火急!”
聲音還在,人已經上馬而去。
少女也跟着一同回去,看她不會騎馬,蔣慶之便令一個未婚護衛帶着她。
一路疾馳,當趕到京師之外的墨家基地時,天色早已昏暗。
衆人跟着那個護衛到了一條巷子中。
蔣慶之把少女叫來。“可有印象?”
少女走路一瘸一拐的,她仔細看着周圍,可此刻夜色降臨,周圍的一切顯得格外陌生。她茫然搖頭。
“再往前!”
衆人往前走了十餘步,看到一戶人家時,少女低聲道:“就是這!”
蔣慶之說道:“仔細看看,莫要弄錯了。”
少女再三辨認,最後用力點頭:“就是這裡,奴還記得門上那道劃痕。”
蔣慶之眯眼看着大門,“事不宜遲,動手!”
一個護衛上前,飛起一腳。
嘭!
大門被踹飛了進去。
黃炳已經站在了牆頭上,張弓搭箭,目光炯炯的盯着幾間屋子。
三個男子從正屋中衝了出來,看樣子是在吃飯,人人都手持長刀……
吃飯時依舊不忘把長刀放在身邊……黃炳高呼,“伯爺,確定!”
“抓活的!”蔣慶之說道。
“領命!”黃炳手鬆,一個男子大腿中箭撲倒。黃炳手速飛快的再度張弓搭箭,連續兩箭,射中了另兩個男子的腿。
護衛們衝了過去,控制住了三人。
“是草原人!”孫不同查驗了一番。
“拷打!”
蔣慶之吩咐道。
他走到民居外,巷子裡此刻狗吠聲不絕於耳。
他深吸一口氣,有些冷的空氣進入肺部,肺腑那裡竟然沒有疼痛的感覺。
“果然好了不少。”
沒多久,徐渭出來了。
面色凝重,“伯爺,他們拿到了火藥配方!”
蔣慶之抖抖菸灰,“配方何在?”
“這些人跟着商隊進了大明,實則是俺答部的密諜。有兩個密諜攜帶配方跟着商隊前日走了。”
“莫展!”
“伯爺!”
蔣慶之看着他,“你帶着幾個護衛馬上出發,不惜一切代價,記住,是不惜一切代價,攔截住那支商隊。把火藥配方拿到手!”
莫展隨即出發。
蔣慶之看着夜空,“他們還有什麼不敢賣的?”
這話裡殺機畢露。
“伯爺,那個豪商……”徐渭說道:“等天明進城處置還是什麼?”
“夜長夢多,馬上進城!”蔣慶之冷冷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