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仗局,自從蔣慶之走了之後,老工匠馮源就成了衆人羨慕的對象。不時有人慫恿他請客,說此去新安巷,便是鯉魚躍龍門了。
馮源笑眯眯的,卻依舊在專注連子火銃的研發。
因爲蔣慶之對他的看重,連帶着兵仗局掌印太監陳實也高看了他一眼,巡查時見到他會點個頭,偶爾和顏悅色問問研發進度。
當蔣慶之一病不起的消息傳到衆人耳中時,馮源呆住了。
那個一眼就看出自己設計方向,自己苦思許久都未曾想出的解決方案,被他隨手就解決了的貴人,竟然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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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源難過之極,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便嘲笑他失去了新靠山,馮源爲此大怒,和那人辯駁許久。
“……長威伯一眼便看出了老夫的用心,更是隨手便解決了困擾老夫多時的難題,這是天才!他就算是一介平民百姓,老夫也甘願爲其門下走狗!”
馮源的態度斬釘截鐵,令衆人感佩不已。
回到家中,妻子說有客人來訪。
來人看着頗爲溫和,但馮源卻感知到了些倨傲之意。
“聽聞你準備去墨家?”來人也不介紹自己。
“是。”馮源看了妻子一眼,妻子微微搖頭,示意不知此人身份。
“回絕了他們。”來人聲音不大,卻帶着不同拒絕之意。
馮源一怔,“老夫已經答應了長威伯……”
“我說回絕了他們,你莫非耳聾了?”來人的怒火突然迸發,森然道:“蔣慶之此刻病重不起,莫要自誤!”
馮源的性子大概和後世的技術狂差不多,他梗着脖子道:“人豈能無信?再有墨家精於工事,正適合老夫……”
“話,我說了。”來人有些不耐煩,眯着眼道:“好話不說第三次。”
他盯着馮源,老妻在邊上搖頭,暗示馮源趕緊應了。
這人雖說並未表露身份,但馮源的老妻卻憑着女人的敏銳直覺感受到了危險。
馮源深吸一口氣,“老夫明日就去新安巷。”
他雖然身份卑微,可心中只有火器和工事。那日後他小心翼翼請教了一個小吏,得知墨家機械之術無人能敵後,更是把蔣慶之奉爲自己的偶像,恨不能朝夕請教。
來人頷首,“也好。”
等他走後,老妻埋怨道:“你何苦爲了那位伯爺得罪這等人。”
“老夫與工事打了一生交道,深知此道艱難,哪怕是用一輩子,十輩子也琢磨不透。可長威伯一番話卻令老夫茅塞頓開,他若是能執掌大明工事,老夫敢說,十年後,大明當能以火器取代刀槍。能追隨長威伯,老夫此生值了!”
老妻苦勸不住,只好去做飯。
“沒醬油了。”老妻一肚子火氣,在廚房喊道。
“這便去。”馮源拿着瓶子出門。
他家所在的小巷子頗爲老舊,鄰居們大多窮困,說是貧民窟過了些,但在京師也是有名的窮地方。
馮源腦子裡想着蔣慶之的病情,神不守舍的去打了醬油,連錢都忘記給了。幸而大夥兒都是熟人,被叫住後,馮源趕緊把錢補上,解釋說自己最近有些神思恍惚……
回來的路上,他依舊有些悵然。
快到家門外時,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馮源沒在意。
“馮源?”身後有人低聲叫他。
“誰?”馮源回頭,迎頭就捱了一棍子。
呯!
他重重倒在地上,瓷瓶摔碎,醬油潑灑了一地,頭上不斷流淌的鮮血和醬油混在一起,顏色赤紅。
老妻在家中做飯,菜都做好了醬油還沒來,便一邊嘮叨,一邊出門去尋馮源。
晚霞很美,老妻看了一眼,想着馮源這時候能去哪,腳下卻差點被東西絆倒。
她低頭看去……
“夫君!”
尖叫聲中,一羣鳥兒在巷子口飛起,在夕陽映照下展翅高飛……
……
蔣慶之再度醒來是傍晚,廚房遵循醫囑給他弄了稀粥。
稀粥里加了些藥材,喝起來暖洋洋的,很是舒坦。
“陛下令人來探問過兩次了。”李恬坐在牀邊,抱着多多笑道。
蔣慶之喝完粥,“來點乾糧。”
“御醫們說了,夫君剛醒,吃乾糧克化耗費氣血,不妥。”李恬態度堅定。
“都是庸醫。”蔣慶之一碗粥喝下去,越發覺得飢腸轆轆。
“夫君莫要胡說,那些御醫可都是鼎鼎大名的。”李恬把空碗遞給黃煙兒,“再給夫君盛半碗粥來。”
蔣慶之嘆息,“罷了,不喝了。”
“後日就能吃乾糧了。”李恬安慰道,隨即出去。
反手關門後,李恬突然問,“可聽到什麼聲音?”
黃煙兒搖頭,李恬說道:“我怎地聽到了咀嚼的聲音?”
她推開門,牀上的蔣慶之蹙眉看着她,沒說話。
“什麼味兒?”李恬嗅嗅。
“多多放屁了。”蔣慶之說道。
“喵!”
多多用肉爪撓着蔣慶之。
“夫君歇息吧!”李恬今日積攢下了不少事兒,需要去處置。
等門關上後,蔣慶之飛快的咀嚼着,然後嚥下。
“想當年誰稀罕吃這等麪包,此刻卻覺得是無上美味。”蔣慶之的手從被子裡拿出來,赫然還有半個肉鬆麪包。
“喵!”多多看了麪包一眼。
“都是科技與狠活,伱吃不了。”蔣慶之把半個麪包吃了,依舊覺得餓,便弄了一塊壓縮餅乾出來。
“這個油鹽是大了些,可配料表卻簡單多了。”蔣慶之啃了一口壓縮餅乾,覺得真是美味。
腳步聲傳來,蔣慶之趕緊把餅乾嚥下,躺下裝死狗。
“夫人,有個老婦人求見,說是請伯爺救命。”
侍女的聲音在門外傳來,蔣慶之一怔,心想我哪認識什麼老婦人。
“前院怎麼說?”李恬正準備去吃飯。
“那老婦人說什麼……”侍女們從昨日半夜就沒消停過,御醫,帝王,皇子……一波波人來探視蔣慶之,她們忙碌了大半日,此刻疲憊不堪,“說家中夫君是……是了,是兵仗局的工匠。
今日有人來威脅,讓她的夫君遠離墨家,老工匠拒絕了,出門就被人打暈,說是傷的不輕。那老婦人說家中的錢不足以請郎中,便來伯府求助。”
“老工匠?”李恬蹙眉,“此等事按理前院就能處置了,卻讓人告知我……前院在弄什麼手段,可是徐先生的意思?”
侍女點頭,“是徐先生的交代。”
李恬明白了,“告訴徐先生,雖說夫君醒來了,可身子還需調養。想給那些人一個震懾,他們只管請示了夏公去做就是了。”
蔣慶之昏迷不醒的這段時間裡,外界簡直就是沸反盈天。京師士林和士大夫爲之狂歡,得意洋洋。
徐渭便想利用此事給那些人一巴掌。
但此事涉及到蔣慶之對墨家的規劃,故而便令人來請示。
“是!”侍女準備去回話,卻擡頭看着李恬身後。
李恬回身,門不知何時開了,蔣慶之扶着房門,沉聲道:“去前院!”
“夫君,你的身子……”李恬有些擔心,扶着他走下臺階。
“那馮源乃是機械與火器的天才,被兵仗局糟蹋了。我好不容易把他弄到手中,那些蠢貨啊!”
蔣慶之眼中閃過厲色。
到了前院,徐渭尷尬的道:“伯爺只需令人傳個話就好。”
蔣慶之淡淡的道:“有些人以爲我死了,便可肆意妄爲。既然敢伸手,那就要有被打斷手腳的準備。莫展。”
“伯爺!”
“那人以爲我一病不起,便肆無忌憚去了馮家,這一路定然被不少人看到。懸賞一千貫,我要那人的消息!”
“是。”
莫展出去了。
“令人去馮家探視蹲守,請最好的郎中,一應花銷都從府中走。”蔣慶之看了徐渭一眼,“另外,讓她報官。”
徐渭眼珠子一轉,“妙哉!我看……讓她去大理寺。”
蔣慶之點頭,看着衆人,“我醒了,有些人就該慌了。”
……
“什麼?蔣慶之醒了?”
城北的一家酒樓裡,去馮家的男子愕然道。
“消息傳出來一個多時辰了,不過你當時去了馮家,故而不知。”對面的錦袍男子神色沮喪,“本以爲蔣賊必死無疑,誰曾想禍害遺千年。這頓酒之後,你趕緊出城尋個地方暫避風頭。”
“孃的!老天無眼啊!”男子喝了一杯酒,“蔣慶之醒來,此刻哪有心思理事?我明日再出城。”
“別死在雅青的肚皮上。”錦袍男子知曉這廝是要去和老相好告別。
喝完酒,二人分開。
錦袍男子回到家中,卻發現有人在等候。
“何事?”
“你和張希去了何處?”來人冷冷問道。
“喝了一頓酒,怎地?”錦袍男子問道。
“張希此刻在何處?”
“他去誠和樓尋老相好雅青,可是有了變故?”錦袍男子蹙眉。
來人冷冷的道:“新安巷傳話,蔣慶之親自開口,懸賞一千貫要張希的消息。蠢貨,還有心思去玩女人,趕緊帶路去尋他!”
……
誠和樓地處娛樂一條街,此刻這條長街燈火通明。
一輛馬車緩緩而來,幾個男子策馬簇擁着,有人看到了誠和樓的牌匾,便低聲對車裡的人說:“伯爺,誠和樓到了。”
車簾掀開,蔣慶之那有些蒼白的臉露了出來。他看了一眼牌匾。
“莫展。”
“伯爺!”
“把那狗東西拖出來!”
“領命!”
莫展帶着兩個護衛衝了進去,尋到老鴇問:“雅青何在?”
老鴇一怔,她一看就看出莫展等人是來找麻煩的。而青樓的規矩,客人的麻煩便是咱們的麻煩,有事兒你們自行出去解決,但在這裡,都給老孃老老實實的。且她的後臺也不弱,於是便冷笑道:“都是死人嗎?打出去!”
莫展說道:“給臉不要臉!”
“囉嗦什麼!”孫重樓過來,一巴掌把老鴇拍在地上,莫展等人衝着那些打手一頓毒打,頃刻間周圍大亂。
“雅青在……在那裡。”老鴇被孫重樓揪着衣襟提起來,指着斜對面二樓說道。
孫重樓擡眸,見二樓一男一女,女的驚愕,男的面色大變,掉頭就跑,便衝了過去。
疾衝到了樓下,孫重樓的身體猛地躍起,抓住二樓的木地板邊緣,用力一拉,巨大的身軀竟然就這麼翻了上去。
男子便是張希,他衣衫不整的撒腿就跑,沒幾步就被孫重樓一腳踹倒。
老鴇在嚎哭,讓人趕緊報官。
客人們指指點點的,有人喝多了喝罵。
就在這時,門外一陣喧譁,接着一個面色有些蒼白的年輕人被人簇擁進來。
孫重樓把張希從樓上丟下來,正好落在了蔣慶之身前。
“是長威伯!”那個叫罵的男子哆嗦了一下,酒意盡數散去。
傳聞中一病不起的蔣慶之竟然出現在了這裡,老鴇捂着嘴,恨不能把爲自己惹禍的嘴給撕了。
蔣慶之微笑對張希說道:“可是張先生?”
張希面色慘白,努力掙扎着跪下,仰頭,“求伯爺饒小人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