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持刀人
熊浹此人蔣慶之接觸不多,從履歷上來看,此人是中規中矩的科舉出仕。正德年間寧王密謀造反,便是被他檢舉揭發,迫使寧王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提前起事,被王聖人一巴掌拍死。
此後他的宦途一路順暢,直至因爲宗室矛盾進言觸怒了嘉靖帝。在家啃老米飯十年後,再度被啓用。
此後老熊的仕途一路順遂,但蔣慶之恍惚記得歷史上熊浹應當是回家了,但此刻卻依舊在吏部掌舵。
這是我蝴蝶的?
蔣慶之偶爾也會有些惶然,擔心歷史會因爲自己的介入而面目全非。但仔細想想,若是一切不變,那大明的國祚如何能挽回?
他把妻子扶上車,對丈母常氏頷首,隨即上馬準備離去。
“賢侄婿,不知今日可方便?”
蔣慶之回頭,見是一臉賠笑的王氏,便說道:“道不同,便各行其是。”
他沒興趣抽這個女人的臉,但常氏卻恨極了王氏,大聲道:“先前是誰在說要疏離了二娘子一家,不肯去新安巷。喲!如今怎地又改口了?這信口開河的毛病不改改,小心害了自己的男人。”
女人的世界蔣慶之不想摻合,到了吏部後,鬚髮白了大半的熊浹走出值房相迎,說道:“老夫老了,前次請辭陛下不許,說再任職兩年。可如今都兩年半了,陛下莫非是忘記了此事?”
蔣慶之莞爾,扶了他一把,二人進了值房。
熊浹坐下,指着桌子上厚厚的文書說道:“去歲南方官員的考評遲遲不至,老夫怒了,連催促多次,這才送來。後來老夫才得知,此事與長威伯有關。”
“和我有關?”蔣慶之愕然。
“你南下擊敗盤踞在臺州沿海的倭寇,這是大功。你不稀罕的功勞,卻在南邊引發了一場爭鬥。”
熊浹嘆息,“地方官員說自己有功,南京那邊,六部都說自己有功,還有些將領也上疏,說自己如何如何,若是沒有自己牽制又如何……堪稱是羣魔亂舞啊!”
還能這樣?
蔣慶之也爲之啞然。
“老夫請你來,便是想問問南邊的吏治。伱走南闖北也算是見多識廣,且有識人之明。”
“您過獎了。”
“老夫在吏部,對用人最是敏感。胡宗憲,徐渭這兩個落魄倒黴蛋,在你手中卻成了謀士。胡宗憲大局觀不錯,你在雲南時伯府遇到了些事兒,是他居中坐鎮,一一應對排遣,堪稱是滴水不漏。”
熊浹說話的速度不快,說幾句會停頓一下,給自己思索的時間,“而徐渭才華過人,越中十子能經世的,也唯有此人。可見你眼光了得。”
“您這誇的我都不好意思了。”蔣慶之笑了笑,隨即沉吟。
熊浹也不催他,令人奉茶,慢慢的品着。
蔣慶之喝了一口茶水,說道:“南方的吏治,恕我直言,不容樂觀。”
熊浹蹙眉,“南京吏部說南方吏治雖說有不少問題,但總的來說還不錯。”
“那是因爲南方富庶。”蔣慶之輕聲道:“有錢了,許多問題便被掩蓋下去了。而問題卻不會消失,只會不斷積累,當問題掩飾不住時……”
“擊鼓傳花!”熊浹眼中多了冷意。
這位以穩重著稱的吏部天官,終於露出了骨子裡的犀利。
蔣慶之點頭,“當下問題不爆出來,那麼你好我好大家好。至於何時爆發,那就看運氣了。”
“你說的問題……”熊浹眯着眼,想看看這個年輕人的成色。
“南方吏治最大的問題便是抱團。”蔣慶之說道。
“抱團?”
“是。”蔣慶之放下茶杯,“而更大的問題是……”,他微笑道:“熊尚書,這是個漩渦。”
熊浹平靜的道:“老夫七十有餘,活夠本了。你只管說。”
難怪道爺會再度啓用此人……蔣慶之心中佩服,“南方商貿發達,而北方經濟卻有些凋敝,加之北方以抵禦草原異族爲主,每年靡費錢糧無數……”
這些都是後世史家們總結出來的,也是大明最大的隱患。
熊浹做過兵部尚書,也執掌過都察院,履歷之豐富,不做二人想。他老眼中多了厲色,“那些人豈敢……”
“他們爲何不敢?”蔣慶之說道:“北方這個窮親戚整日被草原異族毒打,每日叫嚷着要錢要糧,否則異族便會打進來。而在南方看來,這便是北方窮親戚自找的。故而南方官場有一種論調,那便是……”
蔣慶之起身,“要麼主宰朝堂,要麼……”
熊浹老眼抖了一下,“什麼?”
“要麼,就分道揚鑣!”
“他們敢!”老頭拍了桌子。
歷史上京師淪陷,帝王殉國,南方不少人聞訊後竟然歡喜不已。他們覺着蠻清就是來劫掠一把,遲早會走。到時候咱們殺個回馬槍,擁立一位帝王,衆正盈朝指日可待啊!
關鍵是,從此南方官員將能主宰朝堂,以及這個天下。
蔣慶之微笑道:“熊公以爲他們不敢嗎?當下大明最大的問題便是田地、人口。簡而言之,便是錢糧。九邊就是個無底洞,怎麼填也填不滿。而南方富庶,他們覺着憑何讓南方來填補這個缺口。”
當打開海禁後,南方的發展更是一日千里。而北方卻在草原異族的威脅之下,被迫以軍事鬥爭爲主,同時也耽誤了發展。
老頭兒在沉思,蔣慶之說道:“不打破南北隔閡,這個問題將會成爲架在大明國祚之下的火堆,當柴火越來越多,只需有人點把火,這個大明……轟!”
而這一切的起因在於士大夫,在於豪商,在於……南方官場。
“整頓吏治從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而是要尋其根源,尋求破解之道。”蔣慶之說道。
熊浹起身,“你且坐着。”
“您忙,我先回去。”蔣慶之說道。
老熊瞪眼,“老夫說了請你飲酒慶功,說了便要算數。”
得!
老頭執拗,蔣慶之也就安坐下來,隨手拿起一本書翻閱。
熊浹急匆匆進宮求見嘉靖帝。
“……長威伯說南北隔閡纔是大明最大的危機。若是不能解決,遲早會成爲……”
“會葬送大明?”
“是。”
嘉靖帝眯着眼,“你覺着他這番話如何?”
熊浹行禮,“臣一直以爲陛下偏愛親人,可今日長威伯一番話,卻令臣羞愧難當。”
“哦!”道爺摩挲着玉錐,“這話怎麼說的?”
“臣曾聞明君必有賢臣爲伴,長威伯這等大才,不重用便是暴殄天物!”熊浹認真的道:“臣願讓賢。”
道爺:“……”
熊浹嘆道:“陛下,這個大明危機四伏……臣……”
“想致仕?”嘉靖帝眯眼看着熊浹。
“臣擔心死在吏部,會壞了吏部的風水。”熊浹擡頭,目光平靜。
“朕修道多年,不懼這個。”
“那麼,臣再幹幾年?”
“就死在吏部吧!”
“臣,遵旨!”
七十多歲的老天官認真行禮,直起腰時有些艱難。一隻手扶住了他,熊浹藉着力站直,本想感謝,可一看扶着自己的竟是嘉靖帝。
“朕會死在帝王御座之上,而卿死在吏部,死得其所。”
嘉靖帝說道:“這個大明危機四伏,可有人說,危機也是機遇。你我君臣齊心協力,什麼危機都攔不住這個大明的中興!”
“大明中興!”熊浹心中一震,他失儀的直視帝王,“這是陛下的心願嗎?”
“不。”嘉靖帝搖頭,“這是朕的責任。”
“義無反顧?”
“義無反顧!”
“好!”熊浹點頭微笑,“多年前陛下隱入西苑,臣一直在想,從此後這個大明只是苟延殘喘續命。臣在想,大概此生再也見不着那位雄姿英發的帝王了。沒想到多年後,臣竟然再度聽到了中興一詞。死亦無憾了!”
老頭兒眼中都是興奮之色,顫顫巍巍的告退。
“黃錦!”嘉靖帝指着他,黃錦趕緊過去攙扶。
“不必,老夫還能走。”熊浹緩緩而行,那腰背越走越筆直,當走出大門時,竟擡着頭,看着天際,舉起雙手。
彷彿在歡呼着什麼。
他突然回頭,“敢問陛下,危機便是機遇,此話何人所說?”
“慶之。”
“果然是他,年輕人,哈哈哈哈!”
王氏正在親戚家暫住,是日接到消息,吏部重啓對南方官員的考評。
“爲何如此?”王氏突然尖叫,“定然是蔣慶之在作祟!定然是他!”
心胸狹隘的人,總是覺得全世界都在針對自己。
熊浹召集吏部相關官吏,嚴厲抨擊了南方官場抱團,互相遮掩,以至於官員考評淪爲形式。
就在衆人以爲熊浹會拿南方官員開刀時,吏部突然爆出消息,十餘收受賄賂的官吏被拿下。
熊浹的動作令京師官場爲之震驚。
“那些官吏收受了好處,爲人謀前程,爲人遮掩……”夏言和蔣慶之在庭院裡緩緩而行。
“熊浹老當益壯。”蔣慶之讚道。
“伯爺!”胡宗憲來了,“吏部突然發動,南方此次官員考評三成被評爲作僞,需重新評議。整個京師恍若地龍翻身……”
“南方只是一個引子,他們害怕北方官場也如此整肅。”夏言笑道:“慶之,若是那些人知曉始作俑者是你,你小心出門被人套麻袋毒打。”
“我怕了嗎?”蔣慶之呵呵一笑。
第二日,他就接到了‘噩耗’
“吏部有人說,那日你與熊浹商議後,隨即熊浹便出手整治南方吏治。如今許多人叫囂着要取你項上人頭。”
唐順之看着這個年輕人,認真的道:“可後悔了嗎?”
蔣慶之搖頭,“這個大明需要一場刮骨式的療傷。而我,願意做這個執刀人。哪怕前方乃是萬丈深淵,我也將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