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38、別離

我慢慢靠近那個年幼的身影,他似乎感應到我來了,沒等我走上兩步,他已轉過身,一頭扎進了我懷裡,我猝不及防,震了震身子,而他的小手臂箍得我死緊死緊,差點透不過氣來,這孩子又是怎麼了?

我輕輕拍了拍他頭,把手放到他手臂上,想讓他放開,哪知才動一下,他便箍得更緊了。

我嘆了口氣,“彌兒,快鬆手。”

他沒聽,我覺得奇怪,他如今長大了,怎就不乖了?

“彌兒,鬆手,聽到沒有?”我重複道。

收緊。

“彌兒!”我再次強調,略有薄怒。

這一回,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怒氣,小小的身子微微一顫,隨後慢慢垂下雙手,瞧他低着頭,我的心裡立馬酸了起來,剛纔語氣是不是過重了……

“彌兒……”我伸手,他卻向後退了一步。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果然,他只是個孩子,我和一個七歲的孩子較什麼勁兒呢!這不,他心裡一定是難受了吧。

“彌兒,對不起……”我向他道歉,也不知道先前是怎麼了,居然會對他發脾氣,印象中,我是頭一回朝他發脾氣。

我嘗試着安慰他,而他卻忽然擡起頭,睜着他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下一秒,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好似方纔什麼事都沒發生一般。

我愣了愣,他,沒有生我的氣?

尚未回過神來,他已拉起我的手,走到屏風後,指着那一桶子的氤氳,我差點忘了,這裡還有一大桶的熱水正等着招待我呢。

我揪着一團團黏在一起的頭髮,便感到渾身不舒服,而他拉着我又走近了一些,似乎是想告訴我,我若再不進去洗,這水就要涼了。

我心下一軟,就知道,我的彌兒怎麼可能會生我氣呢。

我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頭,說:“那彌兒先去外室玩一會兒,等我洗好了再陪你玩可好?”

不知是被桶裡的熱氣薰了,還是怎麼地,他的小臉蛋上酡紅酡紅的,煞是可愛。

他點了點頭便出去了。

我搖着頭微微一笑,隨後褪下衣衫跨進了浴桶,熱騰騰的水溫滲進肌理,皮囊打開,渾身頓時舒暢不少。

我鬆開頭髮,把滿頭散落的青絲放進水裡,墨黑的髮絲飄在水面上猶如暈開的墨彩,令人心曠神怡。

慢慢地,我滑動身子,沒入水中,浸溼了頭身,我憋着氣,緩緩睜開眼,這種感覺就如同回到了從前,我爲了參加學校的游泳比賽,每一天泡在自己家的浴缸裡憋氣練習。

反反覆覆,卻只拿了個系裡頭的十強,雖然當時只是覺得好玩才報了名,也沒想過要拿第一名,可人總有好勝心,自己努力了那麼久,拿的卻是一個“十強”的稱號,心裡總會難受個幾天。

不過難受歸難受,日子總要過的,也就過了兩三天,這件事就被其他事給取代了,也不再去想了。

如今,我最想的還是回家,回到21世紀那個離異的家庭。也許人一旦經歷得多了,也就看清了許多事,他跑了又如何,有老媽在,有小姨在,還有表妹,對了,差點忘了姨父,也能構成一家人,只要活得開開心心,不就好了!

可是老媽,她真的過得開心麼?她沒了丈夫,如今又沒了我,她過得還好麼?

不知是浴桶裡的水浸入了我的眼睛,還是我給浴桶添了水,眼前劃過一個氣泡,我再也憋不住,重新浮出了水面,大口喘氣。

待平了氣,我站起身擦乾自己,再穿戴整齊,走出內室去找彌兒。

只見他正伏在案前看書寫字,我微笑着走過去,想看看他在寫些什麼,他看到我靠近便停下了筆,我順勢望去,那上頭寫的是:何時離開。

我心下一顫,如今有了密道,想走,隨時可以,就是比較困難。伯卿白天房門幾乎都是緊閉的,除非屋裡有人。

要走就必須趁着他不在並且房門容易打開的情況之下,大白天人多,不易辦事,所以必須要等到夜晚,而且他正好不在時纔好行事。

我跪坐到他身邊,決定把這一系列計劃詳細地告訴他,然而話還未說出口……

“找到了!人果然在這兒!”這聲音……我下意識青顰微蹙,擡眼瞧去,果真是那隻柿子!

他怎麼又來了?不會是來看我有沒有成功逃跑的吧。

他跨了一隻腳進來,又收了回去,“哦,不對,應該是大人先進。”他抱歉地笑笑。

而伯卿只是淡淡掃了他一眼,繼而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

我拉着彌兒站了起來,忙上前行禮:“婢子見過大人、世子。”心裡卻盤算着他們同時出現在這裡究竟所爲何事。

莫不是他們……和好了?想來宣佈?

我偷眼去看這對好基友的表情,哪知一個看着我,一個看着彌兒,看我也就算了,他看彌兒做什麼?他和彌兒很熟麼?

思及此,我心頭一緊,不會吧……他不會是移情別戀,看上彌兒了吧!

難怪了,難怪當初一見到彌兒就把彌兒抱到了自己手上,還一個勁兒地誇他長得好,有陰謀,果然有陰謀!

再瞧他這含情脈脈地眼神……活像失散多年的情人重新相聚,那個叫激動啊!

“世子今日來是帶他走的。”這清冷的聲音又把我分散的思維給拉了回來。

帶他走?他是誰?

我立馬擡頭看向那隻柿子,再回憶他剛纔看彌兒的眼神,我瞬間就怒了!這傢伙,想把彌兒帶回家當孌童不是!

別以爲你給我點小恩小惠,我就會出賣彌兒,我告訴你,有我在的一天,你就休想打彌兒的主意!

我狠狠瞪向他。

“世子弘,申國國主嫡長子,太華夫人之弟,換言之,彌兒與世子乃舅甥關係。”伯卿的這一番話如同萬刀閃電,劈醒我的歪念,照亮我的心胸。

我難以置信地盯着那隻柿子,他居然是申國國主的大兒子!?可是國君的嫡長子不該是太子麼?怎就成世子了?【1】

不過無論這裡的制度如何,都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如今最大的問題是,他是彌兒的舅舅,他說他是來帶走彌兒的,他爲何突然想帶走彌兒?

我看向彌兒,他正拉着我的衣袖,臉上更是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他,貌似不想走。

而我又何嘗捨得讓他離開,不過轉念一想,倘若申國的世子將彌兒帶回國,應該會受到更好的照顧,總比將來跟着我四處流離要來得好。

再說,彌兒本姓姜,權國已滅,申國已是他唯一的歸屬地。

我想我是該鬆手,讓他隨着他的親人回去了。

“彌兒,我是你舅舅,跟舅舅回家好不好?”小弘俯下身去哄彌兒,然而彌兒並不領情,扯着我的袖子愈發用力。

我故作笑顏,對他說:“彌兒的舅舅來帶彌兒回家,應該高興纔是啊,看到彌兒和親人相聚,姐姐很是高興呢!”

不知道他是否把我的話聽了進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而且面無表情。

照這架勢,看來是不好處理了。

“彌兒,申國有許多好吃的、好玩的,申國的宮裡有好多的宮殿,彌兒可以跑來跑去,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小弘使盡渾身解數,循循善誘。

而這孩子只是目不轉睛地瞅着我,他瞅我有啥用,現在即便不想走,將來我也要和他分開的,我會回到21世紀,而他走不了。

想勸他,卻又不能來硬的,所以只好對小弘說:“不知世子能否讓婢子和彌兒獨自道別?”

小弘愣了愣,最後還是笑着答應了。

而自始至終,伯卿只是靜靜站在一旁,未發一言。

“那請大人和世子去外面走走,稍後我便送彌兒去前院。”

“好,我等着。”小弘說。

然後,他們便雙雙離開了。

等確定這裡只有我和彌兒兩個人時,我立即低聲和他說:“彌兒,聽我的,先和你舅舅離開,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與我無親無故不能明目張膽帶走我,但你不同,你是他親外甥,知道麼?還有,若是你擔心我,那我可以向彌兒保證,我一定會逃出去的,所以彌兒大可放心。”

他半信半疑地盯着我,我又掏出腰間的布條告訴他:“這是你舅舅昨日偷偷塞給我的布條,上面畫了令尹府的密道,密道位置比較複雜,若是帶上你可能一時半會兒有些棘手,你要是先走,我會安心些,到時候我們再會合,可好?”

前大段的話都出自真心實意,最後那句卻是在哄他,出去之後,我當然是要趕往吳越,準備回家。

“彌兒,相信我。”

過了半晌,他終於點了點頭。

我鬆了一大口氣,抱住他,笑道:“我就知道彌兒最乖了,記住姐姐的話,跟你舅舅回去,不要回頭,好好待在申國,等我。”

他也伸出手臂抱緊我,此刻,我的鼻腔裡像是灌了水,酸澀而又難受。

我收住眼淚,摸了摸他的後腦勺,良久,我又將他放開,“走,我現在帶你過去。”

他遲疑着又點了點頭。

我牽起他的手,往前院而去,把彌兒交給了小弘。

最後我沒經過伯卿的同意便去大門口送他,親眼看他上了馬車,上車前,我用嘴型告訴他:千萬別回頭。

上車後,直到馬車拐彎,他都不曾他出頭來看我,我知道,那是因爲他真的相信我。

可是這一回,我不可能再兌現承諾,唯有當一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