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聞言,立馬靦腆的笑了:“沒想到六少夫人您還能認出我來,君君真是不勝榮幸。”
她說的沒錯。
十二年了,時光飛逝,物是人非。在這十二年間,君君也不知道遭受了些什麼,人看起來竟是格外的憔悴。那張臉上滿布着皺紋,乍一眼看過去,她都要以爲眼前站着的是一個四十開外的老婦。
現在站在這裡,她的儀態也格外畏縮,弓背塌腰,雙手緊張的不知道往哪裡擺。這模樣連旁邊最低等的丫鬟都不如。
她明明記得,當初的君君姑娘比崔蒲還要小上幾歲。在滿頭珠翠、錦衣華服的襯托下,更是風姿款款,清麗逼人。她能詩會文,接人待物自然大方,於無形間令人身心舒爽。那般姿態,可與大家閨秀相提並論。
可是眼前這個人……慕皎皎真是難以將她同當年長安城內的花魁娘子聯繫起來。
不知怎的,當見到她的剎那,慕皎皎心中便是一凝。
崔蒲此時也走了過來,他大大方方的一手攬上慕皎皎的纖腰:“君君是我半個月前才遇到的。之所以沒有在信中告訴你,就是爲了給你一個驚喜。怎麼樣,是不是覺得很意外?”
“的確很意外。”慕皎皎頷首,“不過你是怎麼遇到她的?”
“這個說來就話長了,咱們進去說。你一路奔波,肯定辛苦了。”崔蒲連忙便道。
慕皎皎點點頭,便對君君招招手:“走吧,咱們一起進去。”
“好啊,六少夫人您先走,我馬上就來。”君君連忙說道,但腳下卻是明顯後退了一步。
此時大娘子連忙又蹦到慕皎皎身邊,小手趕緊抓緊了慕皎皎的手。
一行人進了內廳,崔蒲趕緊拉着慕皎皎坐下喝茶,大郎君二郎君兩個孩子跟在他們身後亦步亦趨。再後頭便是紅豆綠豆一羣管事娘子,君君姑娘走在最後。
等進來後,她連忙便跪下給慕皎皎磕頭,口中叫道:“君君多謝六少夫人救命之恩!”
慕皎皎一愣。“什麼救命之恩?”
“哦,事情是這樣的。今年年初,鑑真大和尚不是打算率衆東渡嗎?結果他們選擇出發的地點是東河口,那地方距離廣州很有點距離,我就沒有去送。誰知之前他們在嶺南宣揚佛法時,鑑真大和尚的徒弟和一個和尚開了個玩笑,那個和尚竟是懷恨在心,就趕在鑑真大和尚他們東渡的前幾天跑去東河口跟地方官告狀,說這一行人與海盜勾結,準備攻打揚州。那地方官也是蠢,居然就信了,火急火燎的派兵拘捕了所有僧衆,還妄圖將人屈打成招。然而鑑真大和尚的脾氣咱們還不知道嗎?那是寧死不屈的。他教出來的徒弟也和他一個樣,地方官見沒法子了,便想將案子移交上來,順便也爲自己請功。然後我才知道事情真相,趕緊跑去將他們都給救了出來。”
崔蒲氣哼哼的道:“我是在他們被押送往廣州的途中遇到他們的。當時他們寄居在一個驛館裡,我在解救鑑真大和尚他們之餘,竟然無意間見到了正被一個男人打罵的君君!當時我第一眼都沒認出她來,後來還是發現她看我的眼神不對,我才反應過來的!”
君君此時也才道:“君君命薄,自幼淪落風塵。然而幸得少年時遇到崔六郎君、盧九郎君以及王十七郎君幾位知己,在他們的保護下過了幾年舒心日子。後來隨着媽媽贖身回鄉,不想卻是噩夢的開端。這些年我被數次轉賣,竟是一路從幽州到了廣州。如果不是遇到崔六郎君,我只怕早已經死在外頭了。而我之所以能同六郎君相遇,是因爲他要去解救鑑真大師。六郎君和鑑真大師的緣分又是因爲六少夫人您結下的,所以我才說,我這條命是六少夫人您救下的。”
說到此時,她已經淚流滿面:“君君沒有想到,這麼多年後還能再見到崔六郎君和六少夫人。現在,君君已然是賤命一條,此生不再奢求別的,只求六少夫人給我一個容身之處,我定然好生侍奉您和六郎君,謹以綿薄之軀報答你們的大恩大德!”
似是過於激動,她的身體開始發顫,到最後竟是都跪不住了,直接咚的一聲倒地。
一衆丫鬟趕緊將她扶起來,崔蒲也緊張的站起身:“趕緊扶她回去,叫阿元來給她看看。”
“還是我來吧!”慕皎皎道,便也起身。
此時君君已經被扶到一張榻上躺着了。慕皎皎上前給她把把脈,立馬眉頭緊皺:“她的身體怎麼破敗成這樣了?”
她已經好久沒有抹到這麼細弱的脈象了。眼前這個人的整個身子竟然都已經被掏空了!而且,她身上還帶着許多病,其中還有髒病……她能撐到現在,全憑一口氣吊着。
再撩起君君的衣袖一看,那臂膀上的累累傷痕就更令人觸目驚心。
慕皎皎一時說不出話了。
崔蒲見狀也只是長嘆一聲,揮揮手道:“先扶她下去歇着吧!再把藥抓一副來煎給她吃。”
小丫鬟應着,便將人給擡了下去。
崔蒲這才又對慕皎皎嘆道:“你是不知道我剛見到她時她的模樣有多慘。真的,當時我根本就沒有認出她來。只是因爲看到她被她那個男人揪着頭髮打,一時看不下去才叫人去阻攔。結果我才發現她似乎偷偷看了我好幾眼,可一旦被我發現,她又連忙往角落裡縮去,一個勁的假裝不認識我。我越發覺得不對,好容易認出了她,她還堅持說我認錯了。還是我叫人驗了她後頸上的那顆紅痣,她才終於承認自己的身份。”
“這些年她過得很不好。金媽媽帶她回鄉下後,果然沒有把她當女兒看待,就日日和那些野郎君一起鬼混度日,不過三年的光景就將十多萬貫的家財全都敗盡。沒錢了,她就被野狼君攛掇着將君君賣了給人做妾。但是那戶人家的男人常年在外做生意,家裡的娘子兇悍得很,君君進門沒過上幾天好日,那家娘子就趁着男人出外進貨的機會找了個藉口把她給賣了。”
“這近十年的時間,她就一直在被人輾轉賣來賣去。最後等我遇見她的時候,她跟着的便是一個走街串巷的貨郎。那貨郎也不是個好東西,愛吃酒賭錢,吃醉了、賭輸了都拿她出氣,把她打得好慘。那日我遇到她,正好又是那貨郎吃醉了沒事幹,便又抓着她打,從屋子裡打到外頭,下手又兇又狠,簡直就沒有顧及到她是一條命!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就花了點錢把她給買了回來。”
說完了,他才眨巴眨巴眼,小心翼翼的看着慕皎皎:“這件事我自作主張了,娘子你不會生氣吧?”
“買個人而已,我有什麼好生氣的?”慕皎皎失笑,“你們幾個對君君的感情我心裡清楚得很,這些年盧九不是也沒有放棄尋找她的下落嗎?如今既然找到了,這是好事。便是我在,我肯定也會贊同你的決定的。”
“嗯,我就知道娘子你最好了!”崔蒲趕緊就抱住她,自然又是厚着臉皮一番磨蹭。
慕皎皎趕緊推開他。“你小心點,孩子們還在呢!”
大娘子趕緊就雙手捂住雙眼:“阿爹不害臊,我們不和你們玩了!”
便趕緊抱上小娘子,再對大郎君吩咐道:“帶上阿弟,咱們自己玩去!”
“嗯嗯!”大郎君趕緊就牽上二郎君的小手,姐弟四個氣勢洶洶的往外去了。
紅豆等人見狀,也連忙退下。
崔蒲頓時越發放肆無忌的對慕皎皎開始動手動腳。
四個多月不見,慕皎皎其實心裡也思念他得緊。如今好容易兩個人獨處,自然便是一番溫柔繾綣。
等一覺睡醒時,屋內已經掌燈了。
慕皎皎睜開眼,便見到崔蒲正側躺在她身邊,一手支頤目光幽幽的看着她。
這些年,他早從一個白皙乾淨的小郎君成長爲了剛毅穩健的美大叔。現在這樣側躺在她身邊,昏黃的燈影照射過來,在他臉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剪影,便使得他身上那股官氣淡去許多。再配上雙眼中的柔情,霎時讓她彷彿回到了兩人年少剛成婚不久的時候。
忍不住伸手撫上他的臉頰,她脣角微勾,衝他微微一笑。
崔蒲便握住她的手,也衝她笑了笑。
只是,他的笑容就有深意多了。
馬上,就見這個男人又鑽進被子裡,那雙手不老實的開始亂動。
慕皎皎擠出一抹苦笑:“我真的累了。”
一路奔波這麼久,身邊還帶着兩個孩子,可想而知她有多操心。回來之後,她都來不及喘口氣呢,就又被他給纏上了。剛纔好一通折騰,她身上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榨乾了。如今也就能動動手指,說說話了。
崔蒲聽了,很是不爽的放開手:“好吧,今天就暫且先放過你。不過,這幾個月你欠我的,接下來的半個月內都得還給我!”
半個月?他瘋了吧!
慕皎皎哭笑不得。“你這個刺史難道不忙嗎?這半個月你不打算做正事了?”
“你回來了,和你在一處把咱們缺失的這幾個月補回來纔是最正經的事!”崔蒲大言不慚的道。
慕皎皎無力。“那君君呢?她這些年受的那些苦,你不打算幫她報復回來了嗎?”
這個男人有多護短大家都心知肚明。君君可是他年少時候的女神,即便兩人並無男女之情,但在他心裡,君君一直是一個特別的存在。所以,他纔會在君君被武立新逼迫的時候主動站出去幫她出頭。後來君君被帶走,他這些年一直不曾放棄差人尋找她的下落。如今好容易找到人了,卻得知她吃了這麼多苦,就他這脾氣,他能忍得下去纔怪!
“這個還用你說嗎?把她接回來、問清楚她這些年的去向之後,我就已經派人一個一個去找那些人了。只要是欺負了她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至於那個膽敢當衆打她、後來還敢對我獅子大開口,一口氣居然訛了一百貫去的貨郎,他現在應該已經被送往西北去開礦了吧!”崔蒲得意洋洋的道。
果然,這麼多年的官場生涯還是錘鍊了他的性子,現在的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的純真少年了。
雖然心中對君君的情意不變,但兩個人好歹也分別了十二年多。這許多年的分別,足以將一個人變成截然不同的一個人。所以,派人出去查探一下她的老底就很有必要了。
崔蒲口中說的是一個一個去找人幫君君出氣,但其實心裡也是存了幾分找到這些人證實她的說辭的目的吧?
這不是他對君君不信任,而是出於謹慎考慮。畢竟,如今的他早不是當初那個一無所有的紈絝子弟了。他是一地刺史,一舉一動都關乎着嶺南一地百姓們的生死,一言一行也對博陵崔氏的名聲有着極大的影響力。現在,不管做什麼事,他不得不多想多看多打聽。
既然他都已經考慮到了,那她就不多說了。
慕皎皎便又對他一笑:“你沒有告訴我君君的事情,其實我也有一件事沒有告訴你。本來是打算回來給你一個驚喜的,現在更好,你給我一個驚喜,我也還你一個,咱們就扯平了!”
“哦,你有什麼驚喜給我?”崔蒲十分配合的做出期盼的模樣。
慕皎皎也沒有辜負他的期盼。她對他招招手,便附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隨即,崔蒲立馬驚呼起來。
“李太白?真的嗎?你和他見面了?還一起吃飯喝酒了?你還聽他吟詩唱歌了!你你你……你怎麼能這麼自私!這麼好的事情,你應該叫上我啊!你居然一個人獨享了,你你你……你太自私了,我恨你!”
慕皎皎笑得停不下來。“當時你在廣州呢,我怎麼叫你?而且現在,我不是把當時的情形都和你說了嗎?我見了,就當是代你見過好了。你自己腦補一下就可以了,乖。”
摸摸他的頭。
崔蒲立馬一把將她的柔荑握在手裡,咬牙切齒的道:“我偏不!你分明就是故意刺激我的,我要罰你!”
“怎麼罰?”慕皎皎眨眨眼,笑意越發盎然。
不過,當對上崔蒲漸漸陰沉下來的眼神時,她心裡還是咯噔一下!
“不行,我很累,真的很累,我要休息!”她趕緊低叫。
崔蒲邪惡的笑着。“沒事,你累明天只管好好睡,明天時間還多得是!”
也就是說,今天她別想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