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傍晚時分,慕皎皎才終於叫人給各個院子都送去了一份糕點。但這次的分量卻少得可憐,僅僅夠孩子過過嘴癮,大人們就根本不用妄想了。
“郎君,少夫人,我家娘子讓我們代她說一句對不住。今天府上實在是太忙了,大廚房用不了,我們院子裡又只有一個小爐子,那還是平日裡給我家娘子煎藥用的,又是做面又是做湯,一直弄到現在才得出空閒做這些。分量雖然少了點,但也是紅豆阿姐和她阿孃費盡心力做的,保證小郎君和小娘子會喜歡。”送糕點來的丫頭如是道。
這謙卑的姿態叫人根本就狠不下心來罵她,反而還要小心翼翼的安撫上一句:“你們的難處我們明白,有這些就夠了……夠了。”
既然他們說夠了,那麼接下來幾天,慕皎皎便都只叫人送這麼一點過去。她給的理由也很充分——既然大廚房裡的人都已經開始埋怨了,她們怎麼還好意思過去佔地方?所以現在的他們就只能在自家院子裡做點東西。這樣一來,又費時又費力,做出來的東西還少。這是客觀環境造成的,怨不得他們。其他人被這樣的話堵住嘴,滿心的不滿說不出來,只能捏着鼻子忍着。
這事自然瞞不過崔夫人的耳朵去。
當知道二郎君四郎君五郎君這三房都在私底下埋怨慕皎皎不會做人時,她冷冷一笑:“一開始她們還瞧不上六郎媳婦。現在被六郎媳婦這麼一刺激,她們又好到哪裡去了?都說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可她們見天的吃別人的,時間一長,竟是將這個都當做理所當然了?現在別人不過稍減了些分量,她們就指天罵地,跟誰欠了她們似的,名門貴女的教養何在?我都爲她們覺得丟人!”
“阿姑您消消氣。她們心中不忿也能理解,畢竟六弟妹的目的這麼明顯,她們現在察覺到了,自然會生氣。只是這表達的方式有些不對,等她們察覺到了自然就會改了。”鄭氏柔聲勸道。
“你不用再幫她們說好話!六郎媳婦的法子太過激進了些,我何嘗不知道?只是她們幾個才更叫我失望!一個個自詡出身高門大戶,瞧不起這個,看不上那個。六郎媳婦纔剛進門就被她們孤立,至今都不見她們主動上門去看看她,就更別提帶她結識外頭的人了。但別人送來的東西她們倒是照吃不誤!換做是我,我也要狠狠打打她們的臉,叫她們看看自己什麼德行,別以爲她們真個比她高貴到哪裡去了!”崔夫人冷喝。
鄭氏連忙低下頭。“阿姑說的是。這麼說,您是打算讓六弟妹達成所願了?”
“這件事一開始我和你阿舅就商議過了。六郎媳婦身子不好,嘴巴又刁,性子還孤僻,不給她在院子裡建個小廚房肯定不行。只是她一個新進門的媳婦,拿什麼理由讓她一開始就越過衆人去享受這樣的待遇?原本我還在頭疼怎麼辦呢,她就已經自己想出法子來了。她幫我解決了一大難題,我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送個順水人情有什麼難的?”崔夫人笑道。
鄭氏這才明白——難怪崔夫人這些日子就跟什麼都沒看到似的,放任慕皎皎胡作非爲。原來不是慕皎皎胡作非爲,而是她根本就知道崔夫人心裡對這件事是默許的,所以便放心大膽的放手去做了!
這個六弟妹的智慧,突然讓她覺得一陣害怕。
崔夫人又冷哼:“也是該讓她們幾個受點教訓。見天的養尊處優,還真將自己看作高人一等了。須知這世上人才輩出,寒門中不也能出貴子麼?我們五姓七家之所以能繁盛到現在,不是因爲大家都如她們這樣驕矜自貴,而是子弟們刻苦努力,自強不息,從來不敢因爲覺得對眼前的成就滿意,從而就停下了努力的步伐!”
說着,她又拍拍鄭氏的肩。“當然你和大郎是好的,一向嚴於律己,寬容待人,對小郎他們的教管也極好。可是一個家族的盛興不能只靠你們倆,得所有兄弟齊心,大家一起挑起這根大梁才行。”
“阿孃說的是,媳婦明白了。”崔夫人一席話,令鄭氏大受震動,心裡又不禁跳出一個問號——除卻大郎外,難道現在阿姑阿舅看上的能同大郎一起挑起家族大梁的人是六阿弟嗎?
這些日子外頭怨聲載道,慕皎皎和崔蒲的小日子卻是過得格外的愜意。
每天吃着東西,曬着太陽,這日子再沒有比這更輕鬆的了!
這一日,他們正在品嚐紅豆阿孃新做出來的鮮桃酥酪,趙姨娘突然找上門來了。
和她一起過來的還有朱姨娘以及十五娘子。
“見過六阿兄,六阿嫂。”十五娘子是個靦腆的小娘子,生得眉目如畫,十分的秀氣可人。這纖腰一彎,屈身行禮的小模樣仿若風擺楊柳,格外的惹人憐愛。
慕皎皎趕緊便道:“十五阿妹免禮,坐吧!”
十五娘子謝過後,便找了把椅子坐下了。
趙姨娘性子急,等雙方見禮過後便噼裡啪啦的將今日的來意給說了個明白。“那日在花廳見禮時,十五娘子說六少夫人你多盯着她看了一眼。你的眼睛一向那麼毒,那麼盯着她看,是不是因爲她得了什麼病?”
“原來朱姨娘和十五阿妹今日來是爲了這個?”慕皎皎笑道,“確實,那日我是盯着十五阿妹多看了會。只是因爲我覺得她的臉色有些古怪,應該是有一點小毛病。但卻沒什麼大礙,不治的話也不會影響日常生活,只不過每個月痛苦那麼幾天罷了,十五阿妹你說對嗎?”
聽她這麼說,十五娘子的臉色便是一變。朱姨娘更是眼淚都下來了,連忙便跪在慕皎皎跟前:“六少夫人說得實在是太對了!十五娘子的確是有一個毛病,每個月行經前都會嘔吐不止,飯也吃不下,吃什麼藥都沒用。這麼久了,一直未曾治好過。既然現在六少夫人你看出來了,想必你定有良方,就請你幫她一把,讓她免除這個痛苦吧!”
“姨娘你這是做什麼?你快起來,你這樣做不是逼着六嫂嫂給我治病嗎?”十五娘子見狀,趕緊便來拉扯她。
朱姨娘卻打定了主意:“求求六少夫人您給十五娘子看看吧!只要能治好她這個毛病,婢妾下半輩子就算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朱姨娘說笑了。十五阿妹只是一點小毛病而已,吃幾服藥就好了,何來讓你做牛做馬之說?”慕皎皎淺笑搖頭。
朱姨娘和十五娘子都是一怔。朱姨娘不可置信的低呼:“六少夫人你是答應了麼?”
“是啊是啊,她是答應了。你還不趕緊起來,讓她給十五娘子看病?這大好的機會,可千萬不能錯過了!”趙姨娘忙道,一把將這對母女拉起來,並將十五娘子給塞到慕皎皎身邊。
十五娘子小臉紅通通的,又是羞澀又是激動,緊張得雙手都不知道往哪擺了。
慕皎皎便握住她的手。“好了,別想太多。儘量放輕鬆些,慢慢呼氣吸氣,把心緒放平穩了,這樣我給你把脈才能把得更準。”
十五娘子連連點頭,趕緊按照她的交代去做。
慕皎皎給她把過脈,再叫她張嘴看看舌頭,發現她舌苔白滑,便道:“你這是屬於少陽、肝膽氣鬱所致,不是什麼大毛病,只需疏利肝膽、和胃降逆就行了。”
說罷,便命紅豆擺出筆墨紙硯,開了一副小柴胡湯。
“這一副藥,行經前七日服用,連服七劑嘔吐就不會再發作了。再續服七劑,然後改用逍遙散,月餘之後就能痊癒了。”
“真的嗎?”十五娘子聞言,面露欣喜之色。
朱姨娘得知月餘之後十五娘子的病就會好,心情也大好。只是,想及以前十五娘子看過的諸位大夫,她又有些懷疑:“真的只要吃這兩種藥就能好嗎?十五娘子以前吃過許多藥,都一直不見效果呢!”
那是因爲在這個年代,婦科並不發達,那些大夫大都只專注於治療那些大衆化的疾病,亦或是一門心思給士大夫們治病,主要鑽研的也都是男人的病症,對女性的身體研究還不夠透徹。唯一用心鑽研了的人,又在皇宮裡,一門心思的爲皇宮裡的后妃以及那些高門貴婦看病,根本輪不到十五娘子這樣的庶女。
而且,直到這個時候,各個醫派對病症的認證和施治都存在着極大的分歧。先人的著作也都流散,民間流傳的亂七八糟的版本又將不少後人帶入了歧途。就如現在她開的這個小柴胡湯,原本出自《傷寒論》。《傷寒論》乃是漢朝的張仲景所作,曾經由西晉王叔和整理編,但在五代十國時期已經處於一線單傳存亡繼絕的危機狀態。此書在北宋國家書府秘藏八九十年後,才由北宋校正醫書局成立,選高繼衝進獻本爲底本,由孫奇、林億等校定,由朝廷詔命國子監雕版刊行,結束了從漢末至宋凡八百餘年傳本歧出、條文錯亂的局面。也就是說,一直到北宋,諸如《傷寒論》這樣的醫學著作才終於真正發揮了它應有的作用。
不過這樣的話她自然不會和她們說,說了她們也聽不懂。慕皎皎便道:“以前給十五阿妹看病的大夫應該都是以和胃降逆止嘔爲主吧?醫者有云:‘木之氣主疏泄,食氣入胃,全賴肝木之氣以疏泄之,而胃氣下行,水谷乃化。’如果木鬱氣逆,胃氣不得調順,致使氣逆而痰飲上衝發爲嘔吐。‘病在肝而逆在胃’,導致喜嘔。十五阿妹爲人沉靜,不愛與人爭論,遇到事情也都把事情壓在心底,導致肝氣多有鬱結。而且女子善懷,月經前則氣血蘊蓄不伸,更能加重鬱結之勢。肝膽氣鬱必然疏泄不利,胃氣必受其脅而有作嘔之機;待月信來時,肝膽氣鬱隨之得以疏泄,逆胃之勢則減,自然嘔吐不止。之前的大夫單純和胃降逆止嘔,卻不疏利肝膽氣,必然徒勞無功。”
她引經據典說了這許多,朱姨娘全都聽不懂,不過慕皎皎有幾句話她還是聽明白了,連連點頭道:“六少夫人你說的沒錯,以前給十五娘子看病的大夫都說要和胃降逆,這樣那樣的方子開了不少,各種藥也多有增減,但始終沒有效果,我還道是爲什麼呢!原來原因出在這裡!”
十五娘子讀書多,她把慕皎皎的話都聽不明白了。當即面露感激之色:“六嫂嫂說的很有道理,便是我不懂醫術的人都明白了。我相信你的診斷,你的藥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