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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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

樑秋涼和段空遊,早就藉機逃了出去。

改變的,也許只是守在這羲園裡的人和常常往外跑的人,**時在上和在下的人,恰好互換。

我有個不好的習慣。平時越理智自持,一旦放情縱慾便會更加不知輕重。何況有意無意想將前十日屈居人下的不甘討回來,如此一來,易逐惜的境況比起之前的我實在是有些悽慘。

沒過幾日,我就在爲易逐惜上藥時自顧笑了起來。

指下易逐惜細緻精幹的光裸肌膚上橫豎歪斜的吻痕新舊交疊,慘不忍睹。

易逐惜劈手奪過我手中的藥瓶,似笑非笑地嘲了一句:“我自己來。”

我呆了一呆,想起了什麼,扭過他因穴道受制而無法施力的手腕制在榻上。

藥瓶彭鏗一聲摔在了地上,略顯刺鼻的味道溢滿了房間。

易逐惜吊了吊眉梢,順着我的力道躺下,閉上眼睛放鬆了身體,什麼抗議都沒有。

我自顧繼續笑着,伏低身體,咬下去。

男人的皮膚再細,也不如女子的綿密;男子的容顏再麗,也不如女子的柔媚。

但若男子美豔妖嬈起來,卻是女子十倍的惑人。

正如此刻脣下指下的皮膚,柔韌,光滑,蘊藏着無盡的魄力與精氣,隨時準備一躍而起,叱吒風雲。

一寸一寸地濡溼,一絲一絲地挑起他敏感的反應,然後一點一滴地挑起我自己內心最深處,最最黑暗一面。

好一會兒,易逐惜才疑惑地睜眼,問了一句:“你在幹什麼?”

而我支起身體,用手指拂過他身上剛成就的作品,道:“我的名字筆畫太少了,多寫幾個才公平。”

他半支起身一低頭,頓時哭笑不得。

歪歪扭扭大大小小,遍佈了他整個前胸的,就是整整十個“生”字。

“什麼意思。”易逐惜笑了出來。

我答:“嗯,怕萬一把你賣了我又後悔了,可以以此相認贖回來。”

“哦。”易逐惜看着我,眼睫撲朔,“事關我這一世幸福,你容我考慮考慮。”

“不用考慮了,來不及了。”我笑。

易逐惜忽笑道:“嗯,說的是……也好。等我玩完了,我就站在奈何橋頭等你,你一看這麼多個自己的名字,喝了幾碗孟婆湯都得給我想起來彼此是誰。我倆糾結到了這份上,僅僅一輩子,休想結束。”

這回輪到我皺眉笑:“事關我下一世幸福,你容我考慮考慮。”

於是易逐惜大笑兩聲:“不用考慮了,來不及了。”

似乎依舊寧靜,與欲與殺與江湖無關的世外之境。

我也依舊一有機會就拿出棋盤來,近乎固執地想要解開那局珍瓏。

易逐惜無所謂地落子,後來似乎發現了什麼,變成以更快雙死爲樂,再後來只無表情地看着我,自顧轉身走開坐到窗臺上,罩在那半明半暗的陰影裡隨意閉目。

我並不生氣。

沒有對手,我便自娛自樂。

連自己也不明白地,近乎癡狂地想要解開這一局必得雙亡的珍瓏。

多年難得的兩自相安。

終於有一天,我輕嘆一口氣,推開再次殘落的棋盤。

本想轉身離開這屋子,卻看着那個在青色薄幔後忽隱忽現的蕭索背影,頓住了目光和腳步。

有些莫名的指引與難耐,我走過去。

沒有預警地,連自己也意外地,伸出雙手從背後環過了他的脖子和肩。

有一段長長的僵直。

兩個人相似的僵直。

完全緊靠的身體和只隔了一層鬢髮的臉頰。

一絲急促一分混亂,所幸,沒有人躲開。

而爲了這所謂“所幸”的心情,我不自覺地,無聲苦笑。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易逐惜閉目休憩的雙眼在我環過他時驀然睜開,卻仍直直看着前方,沒看我一眼,此時才道,“只要你在旁邊,就會非常緊張,乃至恐懼。”

“那大概,是十年前開始的。”我輕笑,“一開始,是怕我搶走你的沈南尋,再來,是怕我奪去你自己的命。”

不是不明白。

我的存在,對他來說,從一開始,就只是威脅。

連他放棄了血海深仇捨身追求的沈南尋,也選擇了我。

雖然其實我們都知道,沈南尋的心裡,永遠只有易蒼一個人。

他人,或慰藉或溫暖,也不過過客匆匆。

易逐惜自被我推上皇位,又須日夜面對這個人面獸心笑裡藏刀的我,偏偏又得學會使用易蒼的假面,笑臉相迎,推心置腹。

內中艱辛與恥辱,或許只有我,和他自己明白。

“剛開始坐上皇位時,我總是看着你那張和易蒼如出一轍的笑臉,誤以爲,你纔是易蒼。”易逐惜突然笑了一聲,“但明知道,是不一樣的。易蒼,是因爲心裡裝了太多夢想與奮鬥,裝不下其他人與感情;而你,是因爲本就絕情得不願裝進其他人,甚至自己。”

我垂眸不語。

想起來,成璧似乎也說過相似的話。

卻原來,我是個這樣容易被看穿的人麼?

笑話。

卻很奇妙地,並不覺得憤怒或者憂心。

反而有種,終於得到認同般的快樂。

“原本是極討厭那總是整整齊齊擺了七摞滿滿一書桌待我批覆的奏章,現在想起來,怕都是你一件件從七十摞裡頭挑出來的吧。真叫我懷疑,你是不是真的只是個比我還小了一歲半的年輕人。”他道。

憶起當時辛苦,我也一笑。

“多麼怪異呢。”易逐惜擡起臉來,看着遠方青山碧空,用着有些悠遠的語調,似乎在講着連他也不信的故事,“即使知道你只是對着‘易蒼’,只是看着‘易蒼’,纔會在我失意時攬着我的肩,溫柔笑着,什麼都不用說。看來,如許真心。莫名其妙,就會安下心來……”

我不語。

“從沒人會默默陪着我在風涼天裡坐在屋頂喝一晚上的悶酒;沒人會在我忍不住奔回清溪澗時衝出來攔阻,被我砍傷也不問原因地獨自承擔,以免被朝臣抓住把柄;也沒有人會用和在清溪澗是同樣溫暖包容等待的目光看着我,卻在見到我故意與宮人親熱時黯然輕笑着轉身離去……讓我以爲,即使只在陪你解那局易蒼留下的珍瓏時才能安靜地長久相對,即使你只是將我作爲易蒼,也不要緊了。”易逐惜說着,頓了頓,突然笑了一聲,“但還是,不可以。”

他終於轉過頭來,閃亮的目光灼灼盯住我:“我定要讓你知道,你對着的人,不是易蒼,是我易逐惜!!”

即使,我冒死從戰場奔回。

即使,一箭,差些穿透我的心臟。

即使,青瀏江畔,一切無可挽回。

我看着那雙堅定如斯的眸子,忽然便是有些不知爲何的情緒無法逆轉地溢滿胸間。

再也起不了火花的激狂與苦澀。

擡手,有些小心,有些僵持,有些不知所措地,撫向他的眼。

我很想說,那些,都是真的。

只是他不明白,那些,都是真的。

我看着的,本來就真的是他易逐惜。

就在我趕至秋露堡見到他那樣清冷一笑時,呼之欲出的,那種真實的,也許便要稱之爲愛的東西。

總是,差一點。

便成了灰。

就如此刻,我的手指,在離他那麼近那麼近的地方,戛然而止。

我終於只是笑着一句:“抱歉。”

易逐惜一愣。

“我也沒能帶你,去看關山皓星。”我輕道。

只是可惜,沒能帶着逐惜,去看關山皓星。

兩年前清溪澗那場火海里,沈南尋薄紫色的長衫不疾不徐地飄蕩着,和那優雅的聲線如此相似。

他站在手持血刃的我面前,輕笑着望向窗外,一切到此的遺憾與解脫。

那就是,沈南尋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晚,沈南尋只說了兩句話。

一句,你來了。

另一句,只是可惜,沒能帶着逐惜,去看關山皓星。

而此刻,驟縮的瞳孔下,易逐惜的脣輕輕抖起來。

我也只能看到,這麼一瞬。

下一刻,我就被一肘格開,撞到了身後的椅子上。

結結實實的人仰馬翻。

扶着翻倒的桌腳,我緩緩站起來。

不去管腹間翻涌的痛覺,強壓喉間血甜,我竟是哼了一聲。

帶動喉間血塊,不自禁一嗆,毫不在意地用袖抹去。

面前的易逐惜已站了起來,不可一世地揚眉冷瞪着我。

只要一句,就可以讓他瘋狂至此的那個人。

他又,何曾放下。

易逐惜穴道受制,這一擊,也只是用的本身力氣。

竟然,用了個十成九。

這樣,也好的。

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的。

我笑。

無比肆意快意得意愜意地笑。

就在易逐惜變得有些怔忡的目光裡,利落地拂袖而去。

門外,鄺實鄺洗分別站在不遠處的臺階上和欄杆旁,見我出來,竟是有些憂心的表情。

我想說什麼,開了開口,卻又什麼都沒說出來。

輕嘆般舒了口氣,也只是提步,向着另一個方向的迴廊而去。

通向大門的迴廊。

——自搶奪兩國至寶而步步引動的這場局,所有棋子,終於聚合完畢。

只等我,落下這最後一子。

大門外,一輛馬車,早已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