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便趁亂進了草木皆兵的李府。
有默契地等在某處牆角,直到一人長鬚長袍匆匆行來,推門入內。
自然便是譽齊此行的最重要人物,天字大國師文疏了。
互使眼色,我與段空遊便跟了進去,楓倒吊在房樑上放風。
果不其然,裡頭大有乾坤。
文疏沿着那條暗道一直往裡走的腳步聲輕輕迴響,不一會兒,便又折了回來。
那帶着放心滿足笑容的臉,叫我們幾乎誤會裡頭藏着的不是國寶而是他情婦。
文疏出門而去。
換我盯梢,段空遊撥弄幾下就開了秘道,躍躍欲試又小心翼翼走了下去。
好半晌,不見動靜。
正疑惑間,就聽見段空遊的聲音悶悶傳來:“老妖,我在想,我是不是眼睛瞎了。”
我大驚,趕忙一提氣下去。
手心冷汗不假,呼吸也緊了數分。
——段空遊的武功並不弱。
拾弄機關更是個中好手。
而我小心探步而下的所見也證實,段空遊並沒有生疏他的技藝。
一路的機關陷阱,簡直要讓我懷疑這暗室比上頭整個李宅還要大。
提防着會否出現的暗箭,我最大速度往最深處行去,終於看見了段空遊愣在當下的背影。
沒有料想中的武林高手**彈藥,就是這麼安安靜靜的一個廳堂裡站着個安安靜靜的段空遊。
“怎麼……”
了字未出口,我也頓住。
我看見了,展開在段空遊面前的那個盒子。
只是這麼個小盒子,就可稱作金壁輝煌。
貼金鑲銀綴珠寶,夜明珠般照得滿室生輝。
我走近去。
盒子裡,躺着更加金壁輝煌的東西。
精雕細鏤金玉滿堂點綴了不知多少珍珠玉石瑪瑙正璀璨奪目熠熠生輝得讓人睜不開眼睛的一把——劍柄?!?!?!
沉默。
沉默。
好久。
好久。
我終於一拍睜着眼睛傻愣在那裡的段空遊:“不要緊。兄弟這就帶你去看大夫……”
看見帶着劫天劍拖着猶處在失神狀態下的段空游出來的我,楓利落地翻身下地,頗疑惑地看了眼如此情態的段空遊,剛想問什麼,忽然轉頭。
與那頭的另一道目光,恰好相撞。
並不是,李家家丁的裝扮。
一身黑衣,叫人想誤會他只是半夜夢遊爬錯牆都難。
於是我與楓與回過神來的段空遊對視一眼。
然後氣沉丹田,很默契地同時開口大叫:“有賊啊啊啊~~~~~~~~~”
那人卻反常地並未多驚訝,就這麼穿堂而過,逃向另一邊。
似乎,很是從容?
我們則又躲回原來的牆角,看着後頭一堆人追着那黑衣人呼嘯而過。
“走吧。”我道。
“去哪?”段空遊問,腳步卻已跟上。
“他們往東追去了。”我頭也不回地指指身後,“那我們就往南。”
“不是應該往西麼?”段空遊道。
“你不是也看見了麼,剛纔追過去的人中有一人往身後使了個手勢。”我道。
“也就是說,背後還有後援人馬接應那黑衣人,等吸引追兵到某處,就在西邊生事接應?”段空遊道,一拍腦袋,“怪不得那黑衣人跑得這麼順溜!”
“而黑衣人這一鬧,文疏必會再來確定一番,這樣,成璧的人就能找到劫天劍了。”楓笑。
“可惜,被我們早一步。”我掂了掂手中方盒。
“這回成璧明裡暗裡動用的,大概有數百人馬吧。每一步行動,都要這樣裡裡外外四面八方應策籌劃,權勢紛爭,還真是累人。”段空遊嘆道,又哼唧着看向我,“一開始幫成璧一手,倒頭來不還是自己拿了寶貝。”
“沒辦法,不拿個寶貝傍身我怎能安心逃命。”我聳肩,“何況,這是在後燕國土,不是王座可以橫行的晉國。成璧這次動用的,又何止數百人,光是放風的壓陣的傳信的隨時準備化暗爲明制住場面的就不止這個數了。你看那西北角安靜壓抑得鳥雀都驚不起來,定是有不止千多人伏在那裡。”
“……我只是不明白,爲什麼是往南,而不是往北?”段空遊與楓相覷一眼,楓道。
我皺眉凝神:“想知道麼?”
兩人都開始認真起來,點頭。
“這,就要牽扯到一樣集廣大人民衆多前賢智慧結晶的東西。”我煞有其事地皺眉輕嘆。
兩人對視一眼,又盯回我。
“那就是——”我從懷裡嗽地抽出一本塊狀物體唰啦啦展開到某頁,“黃?;歷!!”
然後我指着曆書某頁右下腳的一行小字湊到段空遊面前,命令道:“念!”
被我鎮住的段空遊就這麼愣愣地藉着微弱的月光念起來:“今日吉位:南。”
靜……
我默數三聲。
然後就在段空遊暴跳而起的時刻將曆書摔在他面門,轉身開溜。
———————————————葬珍瓏—————————————————
而這一回,我們三人則是毫無目的毫無條理帶着國寶四處亂竄,順道看了靈川大壩泛舟香江勝景走訪真老夫子的祠堂佛道大師曾經的修真處鎮威將軍之墓,洋洋灑灑兜兜轉轉,數百里已過,其實還是在那三國交界處。
此間一到名勝古蹟,我則雅性大發作屁詩一首,段空遊則找個地方撒泡尿以示到此一遊,楓則大買當地特色小吃又往往被我和段空遊掠搶一空。而那把劫天劍柄由段空遊保管着,裝過掏耳勺充過蒲扇柄還曾包了塊破布插了根竹條借給鄰居大媽當晾衣竿,換回雞蛋三個大笑一場。
這樣胡亂行走,將尾隨人馬跟得暈頭轉向,我們終於一路急行快馬加鞭,來到段空遊所說的青魚山下。
棄馬而行,山腰,便是那處青魚觀了。
正清晨,不大的道觀裡,只有尼姑三兩灑掃其中。其中一人見了段空遊,辨認了一會兒突然驚道:“段公子?楓?”
原來他們倆都知道這裡?
我略微驚訝,就聽見段空遊嘿嘿笑了兩聲,道:“師太好久不見。”
段空遊領着我們走進後院,下了地窖。
地下一路的機關陷阱,看得出來都是段空遊的手筆。
進了最裡面點起燈來,也就是一個乾淨的小密室。
段空遊站定,揭開簾布對我說了句:“劫天劍放在這裡,應該不會有問題。”
他的臉色有些複雜。我看一眼楓,也是有些黯然的淡漠。
都沒有一同進去的意思。
沒說什麼,我拿着劫天劍,徑直走進去。
卻是真的,呆住了。
燈光昏暗,仍看得出裡頭是一個木龕。
供着的,竟是兩塊靈牌。
莊重沉穆的字體,分明寫着——“威靖將軍段龍之位”
當頭涼水,就此潑下。
激流入百骸的冷意。
尚未省及,便耳聞一聲清脆聲響。
砰啪。
輕輕弱弱,卻震得我猛然回神。
低頭。
碎片,依舊金碧輝煌,耀人眼簾。
劫天劍——被我摔成了碎片!
“怎麼了?!”段空遊一撩簾子便看見了我。
而我眼前猛然掠過一片碧天黃沙場。
一排排跪着的帶罪人等蓬頭垢面一身血衣,不出半點聲響地,擡着頭。
盯着最前方高高的木架。
木架上,一個已經不能稱之爲人的人,滴落着混濁的血漿,仍高昂着不屈的頭顱。
——凌遲。
紅色交雜白色的血塊,叫人作嘔。
那人,突然與我視線相交。
然後極輕微地,做了一種似乎是在笑的動作,竟是用嘶啞破碎的聲音運足真氣狂聲一吼:“逍遙去吧!!”
吼完,那頭,便耷拉下去。
再也擡不起來。
底下那千百將士,失聲痛哭。
下一刻,那木架邊跪着的另一個人高喊了一句“爹”,便被鍘落了腦袋。
被凌遲的那個人,就是威靖將軍,段龍。
他身邊的,是他的大兒子,總是一同上戰場的青年將領段威。
也就是說,眼前這個段空遊——便該是段龍的小兒子,一直在外學藝而免去浩劫的……
“段敏。”我看着段空遊驚呼一聲蹲下撿碎片,愣愣說了出來。
段空遊便猛地擡頭。
那一剎那,陰森冷厲。
凍得我一個噤聲。
段空遊自顧的嘮叨與抱怨也便戛然而止。
“怎麼了?”楓靠近來,疑惑地問了一句。
僵硬着,段空遊站了起來。
舒了一口氣,再吸了一口氣,終於定定看向我:“我就是。”
然後二話不說,錯過楓身側時看了楓一看,自顧離開。
剩下楓和我面面相覷。
我指了指那兩個靈位。
“這個,是段空遊的爹。”楓很平靜地說着,“段龍。”
“那這個……”我看一眼另一塊靈位。
平北將軍朱宇宏。
“我義父。養育了我十九年。”楓還是平靜地回答完,低頭一笑,“本來段空遊已經收起來了的,是我上月從元嘉回來路過這裡,又擺了上去。義父與其他幾位將軍本可逃走,卻選擇了與多年摯友段將軍同生共死滿門抄斬,所以段敏對僅存的我特別照顧。”
朱宇宏,官位略低於段威,是段威出生入死的好搭檔。
兩人曾聯手對敵,拼下無數戰功打下多少奇捷,被人稱作“龍翼”之軍,與易蒼的“天風”之軍一道,爲民衆如神歌頌。
而他們的成就,緣自於他們誓死跟隨的一個人。
也是最後毀了他們的一個人。
當時還那樣年輕的二十三歲,卻已端坐“王座”之位八年的人。
成璧的前代“王座”。
所謂“王座”,便是得到國君倚重信賴,隨時可代國君攝政,堪稱副君的人中龍鳳。
而他被一紙軍報所蒙,舍下與後燕正酣的戰局長途奔回秋露堡,卻踏入了一個早已設好的局,全軍覆沒。
而那頭與後燕繼續作戰勝利在望的“龍翼”,也在隨後被一紙皇詔招回。
叛國餘黨,格殺勿論。
最可恨的是,那個“王座”,並沒有死。
還活得好好的。
——那個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