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哪裡來的乞丐?”
幾個小孩子捂着鼻子,從面前之人身上傳來的一陣腥臭讓人都有些作嘔的感覺。
這個人衣衫襤褸,頭髮早已亂蓬蓬地散開了一團,隨着他懶散地抓了抓胸口,便有一片泥塊從衣服上抖了下來。
“趕緊從俺們村滾開!”
一個胖胖的小孩拿起一塊石頭,朝這人便扔了過去。
其餘的孩子看到石塊砸在這人頭上他也沒有反應,大膽地也舉起石頭朝他扔了過去。
這一陣小石頭零星砸在這個乞丐身上,他也不慍不怒,仍是漫步向前絲毫不去理會。
扔了一會兒,這些小孩子也乏味了,停下了手中動作無聊地目送着這人緩緩離開村子。
徐秋只是路過這個村子,這五年裡,他不知捱了幾萬這般的石子,早已習慣了。
剛走出這個村子,他便見到路邊樹下一隻從巢中落下的雛鳥,慢慢走上去,將這雛鳥捧在手中,輕輕撫摸了起來。
許久之後,他突然將這雛鳥塞在空中,隨着一陣骨肉的咀嚼之聲,一絲鮮血從他嘴角流出。
哪有人如此生吃鳥兒的!
這般非人舉動之後,他又做出另一樣奇怪舉動。
他在樹旁刨出一個小坑,口中吐出幾塊嚼不動的骨頭,將這些骨頭埋了進去。
做完這些事後,這乞丐模樣的人忽然雙眼發亮,就在面前的土道上,有一個壯漢從他面前走過。
“是……是他!上蒼保佑!”
噌!
一把略帶鏽跡的短刀從他懷中掏出!
他走到那個人的背後,懷着忐忑與憤怒本想再看清一下,生怕是自己的眼睛給自己的虛驚一場。
然而,那個人好像早就察覺到他的來到一樣,忽然轉過頭反手按住了他手中的尖刃。
五年來,徐秋一直在苦練技藝,只求今天能夠報仇雪恨,然而沒想到對方的出手如此敏捷,令他完全無法反應。
這個人是個高手!
在這個人面前,自己的武功竟然只像樂女的手指一般軟弱無力。
身子一抖,刀尖已經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鮮血直涌!
“嘿,是想劫財嗎……是你!”壯漢原本嬉笑的表情在看到屠秋之後瞬間改變,瞪大了眼睛,指着地上呻吟的徐秋,顯得十分驚訝。
“你還記得……我,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徐秋怒極反笑,沒有一個字不是從齒縫間擠出來,“那你一定也還記得……五年前被你……殺死的女子!”
這是徐秋最後發出的一聲呼喊,也讓他吐出了胸中最後一口氣。
那天,他約了酒友,一番酩酊大醉之後,卻看到了兩個人爭搶的情景,緊接着,那個女子無力倒地,血泊漫過了臺階,流到門前石獅座之下。
他倆本是人們羨慕的神仙眷侶,恩愛夫妻。
幸福的生活,和和美美的家庭,未出世的奇才,一夜之間從佳話到祭奠,什麼也沒有了。
他精神幾近失常,在街頭巷尾嚎哭大叫,直到被父親打出了家門。
他呆看着徐府那鮮紅如血的匾額,七位兄弟站在門前的冷言笑語也沒有被刺痛耳朵。
他倒是有些慶幸走出了這個地方,因爲除了她這裡沒有什麼可以珍惜的。
經營魚米生意的徐家,作爲花雨鎮的豪門大戶,這裡本應該是他人羨慕不來的生活,然而爹的囂張跋扈,讓小娘們肆無忌憚地勾心鬥角,所謂的兄弟們也只是爲家產而視如仇家,徐秋的親孃也是在這種壓抑中抑鬱死去的,他曾經想要跑出這裡,然而卻被他爹抓了回來。
他不知道這個小小的花雨鎮中有什麼能讓他看上眼的,終日飲酒作樂橫行街市。
然而一個女人突然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絕美,溫柔,能看懂他的心!
她已經變成了徐秋生命中的全部,因爲除了她,徐秋悉數生活沒有其他有意義的能剩下了。
她是一切,真正的一切。但是這份甜終於還是變成了更苦的原味。
如果是徐秋放棄一切去追查兇手,不如說是兇手已經毀掉了他能擁有的一切。
這份恨,深入骨髓。
每次咬牙嚐到的苦澀,都比這仇恨淡薄了百般辛苦。
死後這幾天裡,他不知道自己是醒着還是睡着。
原來人死真的有靈魂的,只不過他更恨自己沒有成爲那市井傳言中的邪魔厲鬼。
第一天,他看着那個兇手將他的屍體扔在了這座荒山之中,他的屍體滾落了幾圈,被落葉遮住了臉。
他徒勞地掐着兇手的脖子,從這一個村子到那一個村子。
第二天,他睜開眼,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他不住地遊蕩尋找那個人。伸出兩隻手握成爪狀,只恨不得將那個人的身影撕裂。
第三天,仍是如此。
第四天,他有些累了,開始不斷地懊惱自己的衝動,如果能事先計劃好,就不會這麼冤屈地死去,在空中不停畫着兇手的模樣。
第五天,他仍是在不斷自責,絮絮叨叨給自己講着自己也聽不懂的話。
第六天,第七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
“不能撞牆,不能跳江,不能拿刀,更不能咬舌,無血,無肉。”徐秋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帶着說不盡的淒涼悲楚,“原來死去是這般感受!恨得!痛不得!活不得!死不得!”
笑過之後,他雙臂低垂,雙目無神地發呆着。
這一片孤寂荒涼中,如何才能超脫?
難道……難道之後千日百年,我都會這樣嗎?
頭頂月光忽然消失,郊外的街景完全浸入了黑暗中。
一陣轟鳴聲從天空傳了過來,聽起來倒像萬馬奔騰的聲音,又似大羣牲畜嘶鳴的叫喊。徐秋擡起頭,映襯着星空的*,全身僵住了。
“看來,我真的瘋了。”徐秋眨眨眼,有些自嘲地搖搖頭。
一輛巨大的馬車正從天而降!
不應說是馬車,因爲拉車的並不是馬,而是三隻怪鳥與幾十頭骨羊拉車,黑色的車廂如同巨大的棺材被騰空托起,怪鳥和骨羊落地時,震得整個地面都顫抖起來。
那棺材車廂上雕刻着古怪的花紋,每個花紋的節點都掛上了人的頭骨,雖說認爲是自己的幻覺,然而在棺材車落地的時候,徐秋腳下的地面同樣震動了起來,
這是徐秋死後第一次感覺到“恐懼”。
他不禁向後退了一步。倒退的同時,骨羊和怪鳥齊齊地回頭看向他,這一瞪差點將他兩條腿打斷。
“夜黑風高,新鬼聽報。”三位車伕跳下馬車,頓時將徐秋面前的月光都遮住了。
“你們是什……”徐秋顫抖着注視面前這三個高大壯碩的龐大身影,在看清兩人的面目之後,“什麼人”三字還沒有說出,舌頭就不聽使喚地抽筋了,這三個傢伙,根本就不是人類模樣。
這三人身上纏着血紅布帶,布帶之下黑氣翻騰涌動,頭上頂着兩隻看起來破舊的黃色羊角,肩上和腰上都掛着雕琢精緻的銅甲,一個持叉,一個持長槍,一個背上掛着兩把斧頭。
這三個傢伙臉色赤紅,臉上佈滿了褶皺裂隙,看起來無比恐怖。
“紅煞修羅!”
人們都說,人死之後,會有另一個去處,那就是鬼界。
而鬼界之主,乃爲北冥玄陰大帝,他掌管衆生輪迴,人死之後魂魄會自己去鬼界淨凡池中,在池中泡過之後,就忘掉了前世的事,然後再投輪迴。然而有些鬼魂不願去鬼界的時候,就會有修羅前來勾魂!
玄陰大帝坐下,有修羅七族,而這紅煞修羅是最爲出名的,主管人間的勾魂殺生事宜。
雖然這三個修羅的樣子和自己曾見過的畫像很不相同,然而凶煞的感覺讓他立馬就想了起來。
人世間的傳言,往往衆口相傳,誰也說不清哪個傳言纔是真的,他也從未相信。但是沒想到這世間真的有紅煞修羅!難道也真的有鬼界!
“看來你還能認得我們。”一個修羅哈哈笑了兩聲,舉槍指着他說:“我們也不用多話了,你自登車上路吧!”
徐秋回過神來,仍有些愣愣地問:“登車?上什麼路?”
“當然是黃泉了!”那持叉修羅冷冷地說,“死了不去黃泉,難道還去天宮不成!”
語畢,清了清嗓子,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上寫着三個大字,“生死狀”。大聲宣讀了起來:“徐秋,生於東勢州,本陽壽五十七年,於二十五歲殞命,死於利器。沒錯了!”
“你的意思是,我要去鬼界了?”
“當然!”
“是不是就該去淨凡池了!”徐秋狂笑起來,面目看上去百分的興奮。
夜叉們疑惑地相對一視,之前帶走魂魄,人們都是哭天跪地,不是非要再看一眼親屬愛人,就是想要多在人間徘徊些時日,就算是此生未有荒廢,毫無眷戀走的安心,也是平靜無語淡然一笑。沒想到今天遇到的這個人不但沒有絲毫牴觸,反而看起來高興無比!
唯有一種人是這樣子的,那就是瘋子。
不管是什麼原因造成,這個人是個瘋子!
“什麼是淨凡池?”一個修羅疑惑地問,這紅煞修羅疑惑的樣子,在這張破碎的臉上表現出來,倒是顯得像怪異的憤怒一般。
“好像是這一代的傳言,這些鬼魂去淨凡池洗過之後,就能忘記前生之事。”另一個修羅接口道,“什麼淨凡池卻生山,只不過是凡人口中相傳的故事,趕緊上車,我們還要趕緊向大帝彙報。”
徐秋好奇地打量着這棺材式的鬼車,拍了拍車廂厚厚的木板,躍上車廂。
這輛瘮人的冥車,終於能將自己從這人世的苦楚中帶走了!
“進去!”背斧修羅將他一把按進棺材車廂上,坐在了趕車的位置上。
另兩個修羅也一屁股也坐了上來,看了看身後車廂中,嘆口氣,說:“我鬼界有玄陰大帝輪迴解盤輪迴衆生,人界衆靈都自會捲入解盤之中,你我已經足有近百年沒有來過人間了,我更是嫌麻煩,不想來這裡,沒想到玄陰大帝這次來,就讓我們帶走這麼一個瘋瘋癲癲的人物。”
“這倒是,如果說帶走的上次那位天驕是去玄陰殿受賞,那麼這個人沒有一絲我能感覺到的價值。”
“不過,那第九道葬仙官空了這麼久,我走之前看到小官他們拿着仙官譜……”
“笑話!要做葬仙官是何等的困難,就算這個人是皇帝轉世,那也要有不俗的實力,這個人從頭到腳都無一絲一毫的資格。”背斧修羅甩開鞭子,骨羊和怪鳥齊名,棺材鬼車騰空升起,“不過既然是玄陰大帝的心思,咱們又怎麼能猜到呢,只管趕車就是了。”
徐秋從來沒有如此在天際飛翔,更是從沒想過天空俯瞰的景象,他曾見過修道的弟子御劍凌空從天而過,讓他羨煞了很久,一心想要修道飛仙,然而鎮中響獅武館的武師對他說,人間修道門派入門資格十分嚴苛,以他的品行,想要修道是完全沒有希望的。
那時候他還悶悶不樂了許久。沒想死後竟然坐上這麼怪異華麗的飛天鬼車,地上的景色越來越小,拉遠的距離讓他驚呼失神。一轉頭,才發現車廂中還有一個人在。
那人一直就坐在他的身邊,自己剛纔上車時一直盯着窗外。這是個穿着藍邊白衣的少女,在這陰暗的車廂中,竟也無法遮住她白璧映雪般的面容,一雙眼睛彷彿在閃着熒光,正幽幽地望着他。
徐秋小心翼翼地問:“妹子,你也是新死的?怎麼死的?”
那少女卻不屑地扭過頭去。
徐秋又看了看她的服飾,更小聲地問了一句:“看這衣服,是不是什麼大家小姐?”
少女還是沒有理他,他只好自討沒趣地靠在車廂上,一陣猛烈的顛簸,車外變成了一片黑暗。
行駛了許久,車窗外微微亮了起來,徐秋朝外望了一眼,無數的星光正如同蒼火流螢般從窗外掠過,他看清了,自己是處在一片星雲之中,這片星雲如同漩渦般旋轉着,而鬼車正是向這片漩渦的中心行駛。
在徐秋眼中看來,面前的就是真正的天了,原來天上閃耀的星星,竟然是如此密集的這般模樣。
“那不是寰宇,也不是星辰。”一直沉默的少女終於說話了,似乎是看到了他吃驚的表情,同樣盯着窗外,緩緩地說。
徐秋再望向窗外,這纔看清了,這片星雲竟是無數的靈魂,那星光正是靈魂的雙眼,這靈魂的漩渦緩緩轉動着,如同一幅宇宙的輪盤,一眼望去,廣闊無際。
渺小!
在這萬千靈魂組成的漩渦中,在徐秋心中所想並不是對這壯觀景象的感慨,而是對自己生命的輕嘆。
芸芸衆生,也不過只是這魂海的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