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秋目光一動,緩緩地說道:“說什麼傻話,我一直都沒有睡。”
雖然他仍是魂不附體的模樣,但好歹也已經開始說話,目光不再閃躲,兩個孩子目光一動,正要說話,便被屠秋伸手一指,齊齊地栽倒在地。
這兩個孩子沒有他這般修爲,即使幾天不睡也影響不大,在這麼熬下去,恐怕兩人沒多久就會生病了。
屠秋嘆了口氣,若不是有這兩個孩子,他如今恐怕還無法回過神來。
雖然只是簡單地握着手,卻讓那虛幻的感覺緩緩停了下來,有了一絲真實感,雖然過了五天時間,那恐懼纔沒有加深的跡象,他的狀態卻比原本好了許多。
這兩個孩子根本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就是他自己也不清楚,握住雙手的行爲也不過是出於這兩個孩子單純的本能而已,不過照這個情況看來,這個簡單的動作卻比用心境抗衡那恐慌要有效得多。
他將兩個孩子扶到牀上,晃了晃腦袋,那種暈眩感又要再次加重,連忙御起煞風飛了出去。
他從未感覺過這般恐慌,就是刀劍在喉,身之將死都未曾有這般感覺!
他原本是毫不畏懼之人,竟然莫名其妙出現了畏懼之心!
在這幾日中,他漸漸能夠感覺到這種莫名是來自一種虛無陌生,理所當然地,他便將這事歸咎於萬靈歸冥道的修煉之上。
在急速地飛行了許久,他轉而便來到了白自在的住所,在他看來,整個幽鬼大殿中也只有這個葬仙官是能夠給他建議,能夠信任之人了。然而那青臉的童子迎出之際,便告訴他白自在降世去了,要等四個月之後纔會回來。
他茫然地站在白自在的住所前失神許久,直到那青臉童子再次出來,問道:“屠仙官還有其他事情不成?”
看着屠秋緩緩搖了搖頭,無聲無息地轉身離開,這童子小聲唸了一句“怪人”,才砰然將大門關閉了。
大門關閉聲在耳中響起,引起了無數餘音迴盪,隨着天地再次壓迫襲來,彷彿這聲音變成了一陣陣古怪之聲。
天地都在嘲笑自己,天地都在恐嚇自己,所有事物都在排斥他一人!
屠秋一人!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去哪裡,一步步地漫無目的遊蕩,對於向他鞠躬招呼之人全都視而不離,每走出一步都十分緩慢,雖然葬仙官居住的地方少有其他修士靠近,卻也引起了幾個人的注意。
他也不知道在這街道之上游蕩了幾天,甚至沒有感覺到自己一直被人盯着,如今他的所有感知都被這墜天蕩地的變化壓制,就是保持自己的思維都十分困難。
鐵林便是站在他一里之外,盯着這人如同年邁老者一般緩緩走近,只是這人的目光只不過在他身上停了片刻便挪走了。
“這便是聲名顯赫的第九道葬仙官?比我晚入官七年,卻已經達到了萬靈歸冥道四重的修爲?如何變成了這般模樣?”
他目光一動,在與屠秋只不過十步之遙時,抱拳說道:“屠仙官,你這慢慢悠悠的在路上打逛,是修煉的什麼道術?”
屠秋眼睛一擡,稍稍抱拳,嘴脣一動,想要說話卻又收了回去,轉而目光朝四周打量,一副心驚模樣。
只是那目光稍稍清醒的片刻,便讓鐵林心中一驚,這人眼光只不過清明片刻,如今又是這番模樣,難道這附近有什麼古怪不成!
葬仙官最忌諱,也最難以產生的情緒,便是恐懼,這屠秋早被傳成了不要命的角兒,如今又爲何怕成這般模樣!
他心中一動,也被這恐慌感染,謹慎地看了看四周,只是什麼都沒有發覺。
他身爲第八道葬仙官,如今也不過是魂魄二重的修爲,屠秋這般遊蕩了一日一夜早在下人口中傳的沸沸揚揚,加上冰凌與方十九傷在其手中一事,他便想要趁這個機會結識這位葬仙官,以免之後與他降世時發生什麼麻煩,這才前來示好。
只是對方這般神秘,更是沒有將其放在眼中。
“屠仙官,莫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屠秋腳步並未停,他本想好好打量一下來人,但是來自對方身上的陌生感,更是讓他無法定下心神,只是冷冷說道:“什麼事都沒有。”
前者見這人走過身邊,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好歹自己也是第八道葬仙官,雖然修爲不如他高,但也不必被對方如此不放入眼中!
然而就在他瞪了屠秋背影一眼之際,這一直遊蕩的人忽然停下了腳步。
“殺意!”
屠秋猛然轉過身來,雙眼竟是恢復了完全神智。
“剛纔那是殺意!”
鐵林聽他如此說道,心中一驚,雖然玄陰官對殺意十分敏感,但是他們之間哪個不在對方身上留下殺心,但他剛剛的殺心只不過是由怒意而生,這怒意並不強烈,更別說其中的殺意了!
怎麼會引起這人如此大的反應!
屠秋猛然回過身來,一陣煞風嗚咽一般席捲而出!
更強的殺意!
鐵林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一眼會引起這人如此強的殺機,心中一動,說道:“屠仙官,你卻是感覺錯了!”
話音剛落,他便連忙躍了起來!
因爲在屠秋雙眼,他看不到這人是想與他開玩笑的神情!
這人太過古怪!
就在他身子躍起之際,猛然一道煞風捲在他的腿上,將其從半空中拉了下來。
碰!
重重落地之際,鐵林便被這震盪磕掉了兩顆牙齒!
對這個修爲相差許多的葬仙官,屠秋竟然是不留餘力地出手!
這可不是在降世人間,而是在幽鬼大殿之中!
“屠仙官,你這是做什麼?”
屠秋目光一動,眨了眨眼,轉而說道:“動手!”
鐵林從地上猛然跳起,心中暗道:瘋子,這裡可是幽鬼大殿,與同道比試卻是允許,但是這人明顯是抱着十分殺意,難道他想要殺了同道不成!
想到這裡,鐵林吐了一口口中殘血,對方恐怕是修煉發狂,今日想來套近乎算是大錯特錯了!卻是不離屠秋,掉頭便跑,卻見到那煞風再次捲來,心中叫了無數聲苦,雙臂一展,一道煞風猛然迎了過去。
呼呼!
只是他這煞風實在太過微弱,被對方那煞風席捲之際,便再次被抓了回去,高高地拋在了半空之中!
就在鐵林下落之際,一道黑影忽然出現,在半空中抓住一隻腳,將其倒吊拎了起來。
鐵林喘了口氣,立刻便聞到了一股酒氣,聲音發顫地叫道:“風仙官……”
來人正是風流缺!
“屠仙官,好生霸道,竟然在幽鬼大殿的範圍內用出煞氣,恐怕如今大殿的長老們都盯上你了。這也難怪,幾年不見你竟然又將魂魄四重突破了,上次降世傷了兩位仙官被禁降世之事,倒是十足讓人血液沸騰。”風流缺呵呵一笑,一手晃晃倒掛的鐵林,另一手舉起酒葫蘆便灌了數口,說道,“若是屠仙官想要找個對手,不如你我便尋個僻靜之處,好好比劃比劃如何……”
他忽然神情一動,將手中的鐵林松開,不管後者如何落得地,冷哼一聲,喝到:“你到底是怎麼了!”
他當然也看得出,屠秋的神情實在古怪!
倒像是被什麼驚到了一般!
“動手!”
屠秋仍是兩個字,猛然朝他衝了過去!
風流缺吸了一口涼氣,這一斗來得實在不明不白,如今也輪不到他多想,手中葫蘆猛然一搖,便從中飛出了一道劍光!
這劍光直朝屠秋刺去,只是後者根本不用任何護身的法術,更是連魂魄元力都少有運轉,竟這麼雙手大空地任由這劍光刺向胸膛!
風流缺臉色大驚,就在這劍光已經深入對方一指深淺猛然將這劍抽了回來。
“屠秋!你在做什麼!”
風流缺大喝一聲,酒葫蘆隨其手中動作灑出一片美酒,打在屠秋臉上,後者目光一動,在半空停了下來。
“你這是在求死!”
風流缺這一吼用上了魂力,頓時將屠秋震得清醒了一些,前者冷笑幾聲,說道:“你若想死便去找別人,我還不想被你拖下水去!髒了我的手!”
說罷,他身影一閃便已離去,鐵林看着屠秋那呆愣的目光,更是一溜煙地遠遠跑開。只留下屠秋一人停在原地,緩緩地擡頭看向天際。
令他心驚的是,這酒香在他深嗅之下索然無味,身上的劍傷也同樣是沒有了原本那般痛覺!
“屠秋,你到底要怎樣。”
他口中輕吐一句,煞風一卷便朝自己住處飛了回去。
而在幽鬼大殿外圍,幾道身影緊緊盯着他的方向,領頭之人赫然便是阿伯,而他身後跟着的,便是那八個黑衣使者。
“老大,這人真有能成爲上位官爵的資質?”
“嘿嘿,照我看來,似是出了一些意外。”
阿伯嘆了口氣,雙手縮到袖中,冷冷說道:“你我花了這麼大的苦心,在這幾年時間裡將他心中執念抹去,沒想到這人的心境與常人全然迥異!此人無心!如今竟然出現了逆生的心境!”
戴着黑白紋路古怪面具之人咦了一聲,說道:“逆生!什麼法術能讓這魂魄四重的葬仙官產生如此心境!”
“想要影響葬仙官的心境,哪裡是容易的事情!這人心中執念更是根深蒂固,自始至終都未曾動搖,只是逆生之心乃是此人自行感悟而生,我也不過是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而已,不過照如今看來,這人倒是比原來更容易成爲上位鬼官!”阿伯雙眼射出兩道精芒,沉默許久,說道,“此事交由我來主持,只是這玄陰官本就是生死不定,即使其有心得到上位官爵,也沒命活到那時候。如今這人只不過是小事,虛時仍未結果纔是要緊的事情……你們還是退去吧,畢竟這裡是幽鬼大殿,你們隨便出現不方便。”
幾道黑影應了一聲,消失在原地。
屠秋飛回自家宅院,猛地撞在了石桌之上才停了下來,慶雲聽到聲音猛地從牀上跳了起來,拍了一把飛騰的小臉便腳步不停地出門迎去。
對於自己的傷,屠秋更是什麼也沒說,只被兩個小孩拽回屋中,便重新坐在牀上一動不動。
在那劍飛來之際,他未曾起了求生之心。
屠秋緩緩閉上了雙眼,魂魄小人在心境中輕輕一點,面前猛然裂開了一道裂隙。
這裂隙之中緩緩浮出一道虛幻影像,只是這影像落在心境之中,便冒出了一陣陣灰暗顏色。
而這道記憶,本該是與她在一起的甜蜜時光。
如今再次憶起,他只能感覺到一陣陣透徹的心痛,隨着這影像畫面不斷閃現,一道道灰暗從這回憶的附近浮現出來,漸漸地將這道記憶完全覆蓋。
飛騰看到屠秋忽然流出了淚水,驚叫一聲,捲起袖子便朝他臉上抹去,只是仙官這眼淚源源不斷,兩個孩子的袖子都已溼盡,都未見到這眼淚短線的片刻。
他倆從未見過一個大男人能哭成這樣的,加上屠秋的面無表情,更讓兩個小孩覺得自家仙官已經傻了。
而心境之中,那灰暗的顏色不斷延伸,仍在閃動的記憶也在這道灰暗之中漸漸腐蝕下去。
直到她的臉變得模糊了一些,屠秋才猛然驚醒,連忙將這道記憶收了回去。
隨着這道回憶的消失,那道虛空裂縫卻並未消失,轉而從其中爬出了那骯髒邋遢的徐秋模樣,只是這虛影爬出之後,下落之際身子一點點變得灰暗起來。
由手指,到髮梢,這個人的雙眼原本便有些迷濛,如今更是令人看不清楚了。
屠秋咬牙之際,魂魄小人猛然手中一指,將這虛影帶到面前,小手觸碰對方額頭的瞬間,感覺到的並不是那極度仇恨,而是他在流浪尋兇幾年中的那渾渾噩噩,生不如死的思想!
只是稍微觸碰,他便感覺已經夠了,魂魄小人從未像如今這般全身瑟瑟發抖,無聲地將這記憶重新封了起來。
等屠秋回過神來之際,身邊的兩個孩子都已睡着了,而他臉上則是冰涼一片,就是衣領都已溼透。
而那無助的暈眩仍是不斷地傳來。
他搖晃地走出僕從房間,不知怎麼坐到了石椅之上,若是讓他回憶這些時間發生的事情,更是無法清晰記起來。
“老頭兒……”
屠秋吸了口氣,緩緩地吐出了這個稱呼,他不知那花田老者的名字,在降世回來更是一次沒有見過他,如今在他毫無辦法之際,也只得呼喚起這個一身謎團的老者。
他不知這呼喚到底有沒有用,只是重複這個稱呼數千次之後,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道星芒。
每次到那花田之中,都是由這老者召見指引,他沒想到只是如此呼喚就會奏效,連忙提起精神,隨着那星芒而去。
一隻蝴蝶飛到他的鼻尖,讓他全身打了個戰慄,這纔回過神來看到了那片花田。
“我是怎麼進來的?”
“走進來的。”老者仍同原來一樣,在大石上盤膝而坐,白髮無風自動,仙風道骨。
老者出現在他的面前,眉頭一皺,雙手點在他眉心之上。
那道點化金光隨這一指而動,頓時將整個心境照的通亮,屠秋全身一抖,耳中的聲音也漸漸清晰,身體原本下墜的感覺也緩慢停了下來。
折磨了屠秋數日的感覺在這一指下便緩解下來!
“看來你呼喚我,倒也是事出有因。”老者冷哼一聲,忽地重新閃現在石臺之上,似是剛剛未曾動過一般。
“沒想到真的奏效了。”屠秋嘿然一笑,只是這笑容展開一半,便又被他不經意收了回去。
老者眉頭皺了皺,說道:“只是以後再用那無禮稱呼,我就廢了你!”
屠秋聳了聳肩,環顧一週,似是感覺到這片花田與上次所見並不相同,似是每一次見到都有變化,只是這變化他也說不上來是哪裡,更是在視聽之下找不到端倪。
倒是那老者見他只顧看四周景色,說道:“你不問問你爲何會有那種感覺?”
屠秋沉默了片刻,眼中又要顯現迷茫,搖了搖頭。
“你有了逆生之意!”
屠秋雙眼不斷抖動,那種恐懼又重新蔓延開來!
“此意又名心絕!”老者嘿然一笑,繼續說道,“修士尋得長生之理,乃要煉化道心,道心不純着尋不到真正大道,而這道心,則是要拋去心中雜念,摒除人之惡習,掃去念裡污穢,才方可求到清靜我道。人活在世,時日長了,難免有心絕之念,畏懼生念,心灰意冷,生無可戀,則爲絕之心念,逆生之意,便是求死之心!凡人之心,凡人之念,然而人之身有終一日,人之心更是有絕念一日!”
“你如今爲非人之道,卻有爲人之念,只是要以此得道,必要有慾念感情鑄就鬼道道心,你如今修煉的功法,在增長魂魄之餘更是會增長人之慾情,然而你卻無情無慾,能殺便殺,能逃便逃,隨遇而安!不爲長生,不爲大道,不爲無境無極,只爲執念而生,爲此執念而活,也只怪你自己太聰明,連自己的心都能騙的過,!”
屠秋在聽到這話之時,全身冒起陣陣冷汗,除了喘息之外,連如何站立都快要忘去。
時間,卻是絕對可怕的東西。
在每日煎熬的等待之際,在每次將她回憶一次之際,心中的急躁如同堆砌的柴草一般早已積累無數!
而這火種,則是屠秋的自問!
他沒有那尋求大道之心,而是將此生作爲終結過度,正如同一個無依無靠,處在可算時日之中。
生是爲了與她重聚而生,死也要爲了與她重聚而死,這便是“屠秋”的一生。
然而便是因爲他太過聰明,知道不論何種結果,他屠秋都是要歸於虛無!而且這結果他卻是無法逃避,因爲他是因一念而生,因這一念才活到現在!
有何生念!
來世爲何人?
她又是何人?
這世又是何世?
身絕無感,心絕無念!
此便是逆生之意!心絕之意!
此死便是歸於無念,歸於無識,歸於虛無!
懼怕生意!
生不如死!
生便求死!
生如同死!
屠秋猛然吸了口氣,大喝一聲:“何爲生?爲何生?生爲何意?”
在這呼喝之後,他猛然朝花田之中飛去,眼中露出絕望神色。
一隻黑蝶從花朵中飛出,落在老者肩膀,抹了抹翅膀,說道:“就這麼將他放走,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花田老者嘆了口氣,說道:“我在他身上下了這麼多本錢,只是怕這次此人也沒有再見之緣了……只是其執念極深,照理來說絕對不會出現如此的心境,肯定是有人在他身上動了手腳,纔會讓這人產生如此強烈的逆生之意!”
“既然主人已經看出,爲何不幫他一把?”
老者捋了捋鬍鬚,說道:“這逆生之意從何而來?你知人乃萬物靈長,卻不知人的聰明智慧乃是生靈忌諱,人之生智本就是逆法自然而成,逆生之意,本就是人本能自身排斥這智慧所成,往往人越聰明這排斥便越是強烈,偏偏此人又無慾念感情,說起是個人都只是勉強。其逆生之意即使由我幫手,恐怕都無法消除。若不是他意念十分堅定,也不會活到今日。”
“那此人是必死無疑了?”
“卻也不能這麼說,你說這人是怕死之徒嗎?”
“當然不是。”
“那你可曾見其曾要自盡?”老者呵呵一笑,說道,“這因出在其心中執念,果也必定會以執念而終。”
“小人愚鈍。”
“你愚鈍,他可是聰明得很。”
那黑蝶不再答話,扇了扇翅膀從老者身邊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