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半的飛雪中,麥書記一行包括二十多個活佛和喇嘛來到了寄宿學校,意外地看到了丹增活佛和留在西結古寺的幾個老喇嘛。

一行人冒着夜雪回到了碉房山,除了梅朵拉姆住進了西工委的牛糞碉房,別的人都去了西結古寺。

丹增活佛把麥書記、夏巴才讓縣長和班瑪多吉主任安排在了他的僧舍裡,自己到雙身佛雅布尤姆殿打坐唸經去了。

麥書記躺在炕上,沉思地望着僧舍穹頂半晌不說話,突然說:“雪停以後,要立即召開西結古草原‘除狼’動員大會。”

還沒有見到狼影,領地狗羣就已經聞出來了:它是多獼狼羣和上阿媽狼羣的混合。又來了,幾天前和領地狗羣在狼道峽鋒過的兩股外來的狼羣,已經深入到西結古草原腹地了。

大灰獒江秋幫窮帶着領地狗羣直接衝了過去。喊叫聲、撕咬聲響成一片。狼羣的動盪突然激烈起來,好像有點亂了,幾匹來不及躲閃的狼頃刻倒在了藏獒的利牙之下。而更多的狼卻倉皇地從進攻者身邊閃過,閃到領地狗羣后面去了。

多獼狼羣和上阿媽狼羣就在這個時候開始了它們的第一次進攻。

一片狼牙和狗牙的碰響,地上的積雪一浪浪地掀上了天,再下來的時候,白色就變成了紅色,是狼血染紅的,也是小藏獒的血和藏狗的血染紅的。

聽到了領地狗羣后面劇烈的廝殺聲,大灰獒江秋幫窮這才意識到,自己帶着最兇猛的藏獒在前面濫咬濫殺老狼殘狼是個絕大的錯誤。

藏獒們查看着倒下的同伴,一邊仇恨着,一邊傷心,沒料到已經得逞了一次的狼羣又發動了第二次進攻。

這是一次大灰獒江秋幫窮和所有領地狗都沒有想到的進攻,從來都是見藏獒就逃之夭夭的狼羣居然掌握最佳時機發動了第二次進攻,這次進攻十分有效,撕咬不停地發生着,是狼對領地狗的撕咬,血在旋轉着飛濺,把浩大的白色一片片逼退了。急躁的大灰獒江秋幫窮想制止和報復這種撕咬卻無能爲力,憤怒得整個身子都燃燒起來,邊跑邊聲嘶力竭地吼叫着。

領地狗羣奔騰叫囂着,在狼羣的包圍線上奮力撕開了一道口子。

多獼頭狼嗥叫起來,它帶着自己的狼羣抄着突圍的領地狗羣的尾巴追了過去,狼羣很快撂倒了幾隻小嘍羅藏狗。藏狗慘叫着,領地狗羣停下了,大灰獒江秋幫窮突然意識到它們的突圍已經變成了逃跑,便帶着幾隻壯獒和大獒迅速跑過來攔截狼羣。處在追殺最前鋒的多獼頭狼立馬停了下來,緊張地尖叫着,指揮多獼狼羣趕快撤退。

狼羣以令人吃驚的速度撤退了。

大灰獒江秋幫窮走向了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家的營帳。它看到索朗旺堆家的一隻長毛如氈的老黑獒臥在地上,渾身是血,尾巴斷了,一隻眼睛也被狼牙刺瞎了。不遠處是另外五隻高大威猛的藏獒,都已經死了,它們身上到處都是被狼牙掏出來的血窟窿,而它們的四周,至少有十四匹狼的屍體橫陳在染紅了的雪地上。

一地的人頭,帳房裡面,隔着中間冰冰涼涼的爐竈,左右兩邊的氈鋪上,排列着兩溜兒人頭。江秋幫窮撲了過去,挨個兒看着,聞着,還好,還好,這些連着人頭的身子還沒有凍僵,也沒有被狼咬出的血窟窿,更重要的是,它還能聽到他們的心跳,能聞到他們微弱的氣息。都是餓昏和凍昏的,沒有一個人的躺倒與狼有關,狼羣被索朗旺堆家的藏獒攔截在了大帳房之外。

領地狗們一個個臥下了,有的臥在了人的身邊,有的趴在了人的身上,小公獒攝命霹靂王學着阿爸大力王徒欽甲保和阿媽黑雪蓮穆穆的樣子,趴到索朗旺堆頭人身上,用自己還有餘熱的肚子貼住了索朗旺堆冰涼的肚子。

齊美管家咬着牙坐了起來,伸出胳膊,抱住了伏在自己胸前的獒頭,兩股清冽的眼淚嘩啦啦地流了下來。藏獒死了,趴在齊美管家身上的這隻藏獒,在用自己殘存的熱量焐熱焐醒了他之後,悄然死去了。

在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一家紮營帳的雪沃之野,跟隨丹增活佛來到這裡的二十多個活佛和喇嘛,再次脫下紅色的袈裟和紅色的達喀穆大披風,舉在了手裡。

那種叫作飛雞的神鳥嗡嗡而來,瞅準了人陣排成的火紅的降魔曼荼羅,從肚子裡不斷吐出了一些東西,那都是急需的物資——原麥和大米,還有幾麻袋幹牛糞,轟轟轟地落到了地上。地上被砸出了幾個大雪坑,一陣陣雪浪飛揚而起。裝着大米的麻袋摔裂了,流淌出的大米變成了一簇簇綻放的花朵。

這個時候從遙遠的地平線上走來了幾個人,他們是麥書記、夏巴才讓縣長、班瑪多吉主任和梅朵拉姆以及那個帶路的青年喇嘛。

點起了幹牛糞,化開了滿鍋的積雪,再加上白花花的大米,在班瑪多吉主任和梅朵拉姆的操持下,一大鍋稀飯很快熬成了。這鍋西結古草原的人從來沒吃過的大米稀飯,被梅朵拉姆一碗一碗地遞送到了索朗旺堆一家人的手裡。他們剛剛從藏獒和藏狗的溫暖中清醒過來,看到了神鳥,又看到了非同尋常的大米,就把潔白溫暖的稀飯當作了天賜的瓊漿,捧在手裡,仔細而幸福地往肚子裡吸溜着。

雪雖然停了,飢餓和寒冷依然像兩把刀子殺伐着西結古草原的牧民,牧民們很多都被圍困在茫茫雪海中,有的正在死去,有的還在死亡線上掙扎。而領地狗羣的任務就是想辦法找到他們,給他們送去食物,或者把他們帶到這個有食物有幹牛糞的地方來。

從前面的領地狗羣裡傳來一陣撲撲騰騰的聲音,伴隨着低啞隱忍的吼聲,一陣比一陣激烈。打起來了,領地狗羣和不知什麼野獸打起來了。撕打撲咬的風暴居然發生在領地狗之間。

大力王徒欽甲保繃起四肢,身體儘量後傾着,就像人類拉弓射箭那樣,隨時準備把自己射出去,射向大灰獒江秋幫窮的胸脯。

大灰獒江秋幫窮昂起頭,也昂起着作爲首領的威風,怒目瞪視着大力王徒欽甲保,卻沒有聳起鬣毛,也沒有後傾起身子,這說明它是忍讓的,它並不打算以同樣的瘋狂迴應這位挑戰者。或者它知道徒欽甲保是有理的,當自己因爲指揮失誤而使領地狗羣大受損失、而讓上阿媽狼羣和多獼狼羣意外得逞的時候,徒欽甲保就應該這樣對待它,它只能用聳毛、怒視的辦法申辯,卻不能像對方那樣抱着一擊斃命的目的拉弓射箭。

大力王徒欽甲保走來走去地敵視着對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搏殺一觸即發。

大力王徒欽甲保開始進攻了,大灰獒江秋幫窮四腿一彎,忽地一下降低自己的高度,讓喉嚨躲過了徒欽甲保的奪命撕咬,只讓自己銀灰色的頭毛輕輕拂過猛刺而來的鋼牙,然後爪子一蹬,假裝害怕地朝後一跳。徒欽甲保氣急敗壞地再一次“鋼鋼鋼”地叫囂起來,就在這時,江秋幫窮躍然而起,一個猛子紮了過去。

徒欽甲保受傷了,傷在要命的脖子上。江秋幫窮的兩顆虎牙深深地扎進去,又狠狠地劃了一下,這一劃足有兩寸長,差一點挑斷它那嘣嘣彈跳的大血管。徒欽甲保吃了一驚,狂躁地吼叫着朝後退了一步,再次撲了過去,這一次更加不幸,它撲倒了江秋幫窮,把牙齒咬進了對方的後頸,卻被對方一頭頂開了,頂得它眼冒金花,踉蹌後退着差一點坐到地上。

實力的懸殊是如此明顯,大力王的怒氣就是衝破九天華蓋,也只能暫時忍着,痛心地放棄自己想做首領的野心。

轉眼之間,大灰獒江秋幫窮變成了逃跑的對象。按照藏獒的本性,無論面對誰它們都不會逃跑,但是江秋幫窮太愧疚於自己作爲首領的無能,太愧疚於狼羣的勝利和領地狗羣的損失了,它寧肯在逃跑中丟失本色,也不願讓心靈停留在愧疚之中。它狼狽不堪地奔逃着,好幾次差一點被追上來的藏獒撲倒。它使出吃奶的力氣躲閃着,一看躲不過,就哀號一聲,跑向了視野中的梅朵拉姆:救命啊,仙女姐姐救命啊。

梅朵拉姆這時候也正在朝它跑去,一人一獒轉眼抱到一起滾翻在了積雪中。梅朵拉姆使勁爬起來跪在地上,像護着自己的孩子那樣擁摟着大灰獒江秋幫窮,追過來的藏獒停下了,衝着江秋幫窮和梅朵拉姆吼叫着,卻沒有撲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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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秋幫窮搖晃着頭,在梅朵拉姆的衣襟上蹭幹了眼淚,掙脫她的摟抱和撫摩,轉身朝前走去。路過領地狗羣時,它低下頭,用節奏明快的碎步跑起來。它滿身的傷痕在跑動中滴瀝着鮮血,疼痛一陣陣地糾纏着它。渾身的細胞和堅固的神經卻執着地左右着它,讓它健壯的四肢只爲了找到岡日森格而拼命奔走。

一股刺鼻的獸臊味風捲而來——狼?狼羣出現了,漢扎西和那個女人、那個孩子,就在狼羣的包圍中哭泣着,呼喚着。

是九匹荒原狼圍住了我的父親、西結古草原的漢扎西。和父親在一起的還有牧民貢巴饒賽的小女兒央金卓瑪和父親的學生平措赤烈。

那九匹狼在一匹白爪子頭狼的帶領下,曾經勝券在握地圍堵過小母獒卓嘎,意外地失手之後,又跟蹤上了父親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