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日森格保護着尼瑪爺爺和諾布同時到達了這裡,接着就是刨挖大黑獒那日的屍體,人和藏獒一起刨,刨着哭着,人和藏獒一起哭。終於大黑獒那日出現了,尼瑪爺爺抱住了它,眼淚嘩啦啦的,一直嘩啦啦的,沒有聲音,只有眼淚,無聲的號啕比有聲的號啕更是撕心裂肺的。哭了很長時間,尼瑪爺爺用自己的體溫暖熱了已經凍硬的大黑獒那日,直到哭暈過去。
半個月以後,雪災已經全部解除,尼瑪爺爺一家給大黑獒那日舉行了天葬儀式,全家都給它跪下了,跪了整整一上午,西結古寺的喇嘛們念起了超度獒魂的《金剛上師淨除因緣咒》,牧民們點起了柏枝、芭藶和酥油糌粑,在瀰漫的香菸中,釋放了一萬個彩色風馬。
就在尼瑪爺爺老淚縱橫的時候,岡日森格悄沒聲地離開了自己死去的妻子,離開了這裡的人和藏獒。它不能再沉溺在悲傷中了,它必須立刻回到領地狗羣裡去。
半路上,它碰見了剛剛吃到一隻禿鷲的大黑獒果日。大黑獒果日絲毫沒有猶豫,轉身跟着獒王去了。
一黃一黑兩隻藏獒內心無比焦急,奔跑的姿影也就如飛如翔了。
父親一行朝着碉房山走去,覺得到了那裡就能打聽到獒王岡日森格以及領地狗羣的蹤跡,邊走邊不甘心地喊叫着:“多吉來吧,多吉來吧你回來。”
輪番呼喚的三個人都沒有想到,就在離他們二百多米遠的雪丘後面,多吉來吧正在踽踽獨行。
多吉來吧聽到了他們的聲音,也聞到了他們的味道,它激動地加快了腳步,甚至都發出了呵呵呵的親切的迴應,但是就在沉重的獒頭探出雪丘,矚望主人的瞬間,它把激動一下子埋在了心底,它低下頭顱,整個身形消失在雪丘後面,靜靜地臥下了。死吧,死吧,趕快死吧。
但是多吉來吧馬上又站了起來,它把頭再次探出雪丘,望着父親他們遠去的背影,蹣蹣跚跚地跟了過去。在父親一行全然不知的情況下,多吉來吧護送着他們來到了碉房山下,他們安然無恙了。躲在積雪後面的多吉來吧望着自己的恩人也是主人的父親,無聲地流着淚,戀戀不捨地轉身,帶着渾身的傷痕和痛苦,吃力地走向了空曠寂寥的天際深處。
羣果扎西溫泉湖的水很深,掉進水裡的白爪子狼半天才鳧出水面,暈頭轉向地朝着剛纔滾下來的雪樑游去,沒遊幾下,就一頭撞在了大灰獒江秋幫窮身上,又趕緊轉身,遊向了水面的中心。
白爪子狼的身後,大灰獒江秋幫窮乒乒乓乓地激濺着水花,像是在奮力追攆,其實是拼命掙扎。它因爲體重,掉進水裡後花了比白爪子狼更長的時間才鳧出水面,然後就比白爪子狼還要暈頭轉向地亂遊了一氣,意識到不可能再順着光滑而渾圓的雪樑爬上去,就遠遠地跟上了白爪子狼。
白爪子狼已是精疲力竭了,身子下沉着,好幾次都把狼頭拖進了水裡,它在喝水,嗆水,不停地咳嗽着,滿眼都是驚恐之色,四肢的刨動顯得毫無章法,腰肢亂扭着,淹沒就在眨眼之間。
江秋幫窮叼着白爪子狼迅速划向了陸地。
大灰獒江秋幫窮在覆雪的陸地上直線奔跑,彷彿迷霧裡頭的岡日森格也正在朝它奔來。它激動得四腿騰上了雲彩,靈動妖嬈地飛翔着,只聽撲通一聲巨響,水花爆炸了,它一頭栽進了清白閃亮的湖水,深沉的水浪立刻吞沒了它。
趕走了大灰獒江秋幫窮後,大力王徒欽甲保傲慢地行走在狗羣裡,企圖迫使別的藏獒臣服地給它讓路,卻引起了衆多藏獒的不滿。
一隻火焰紅的公獒看到徒欽甲保走過自己身邊時,居然蠻橫地撞了自己一下,便忍不住撲上去咬了它一口。在兩敗俱傷的情況下,徒欽甲保的妻子黑雪蓮穆穆違背單打獨鬥時不得有第三者參與的規則,撲過去咬住了火焰紅公獒的後腿。許多藏獒不滿地叫起來,它們沒有懲罰作爲母獒的穆穆,卻一擁而上,頂撞着徒欽甲保,救下了火焰紅公獒。
徒欽甲保狂叫一聲,瘋了似的回身撲過去,掀翻了鐵包金公獒,然後一口咬住了對方的脖子,噗嗤一聲響,大血管裡的紅色液體過於激烈地噴涌而出,差一點刺瞎了徒欽甲保的眼睛。
混戰以來,小公獒攝命霹靂王一直很緊張,它非常想撲過去,幫幫自己的阿爸和阿媽,但是它在猶豫,但是現在,小公獒攝命霹靂王突然發現它不能再這樣平靜地挺立了,三隻母性的大藏獒在全體領地狗的助威聲中,朝自己奔撲而來。它從它們狂怒的咆哮和獰厲的面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危險,轉身就跑。
近了,三隻兇惡的母獒一隻比一隻近了,勢不可擋的衝撞伴隨着血盆大口和鋒利的牙刀,咬死它的結果馬上就要到來。
獒王岡日森格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了地平線上。不,不光是獒王,還有大黑獒果日。一黃一黑兩隻氣派非凡的藏獒,用它們那彷彿有着使不完的力氣的四條粗碩勁健的腿,咚咚咚地敲打着冰雪覆蓋的大地,衝着小公獒攝命霹靂王雄跑而來。
獒王大吼一聲,讓過小公獒,忽地一下橫過身子,擋在了飛奔而來的三隻母獒面前。三隻母獒根本來不及剎住,也來不及躲閃,一個個撞在岡日森格身上,岡日森格巋然不動,它們卻接二連三地翻倒在地。
獒王岡日森格回來了。領地狗羣一片騷動,朝着獒王吠鳴而來,接着就是安靜。它們有的搖晃尾巴激動着,有的噴出鼻息熱情着,有的吊起眼睛肅穆着,有的吐出舌頭慶幸着,表情各各不同,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尊重與敬畏,無論從表情還是身形,都表現出了一種無條件尊重的姿態。
岡日森格揚頭巡視着,來到了大力王徒欽甲保身邊,突然撲過去,一口咬住了徒欽甲保的喉嚨。
然而大力王徒欽甲保沒有死,小公獒攝命霹靂王撲向了剛剛從三隻母獒的利牙之下救了它的獒王,並把短小的虎牙扎進了獒王的大腿。
但是獒王岡日森格沒有生氣,它放棄了對徒欽甲保的撕咬,扭頭驚奇地看着小公獒攝命霹靂王,突然伸長舌頭笑了笑。
大力王徒欽甲保站起來,神情複雜地望着獒王,用一種僵硬的步態後退着,突然轉身,跑向了大雪樑那邊。
獒王岡日森格跑步跟了過去,所有的領地狗都按照既定的順序跟了過去。
徒欽甲保翻過了大雪樑,所有的領地狗都翻過了大雪樑,這裡已是空空蕩蕩,只有一些風吹不盡的腳印和一些沒有人氣的帳房,帳房裡,擁塞着一些無法帶走的空投物資。
焦慮讓大雪樑這邊的人羣失去了耐心,他們議論紛紛卻又無可奈何,如果領地狗羣不能像往年雪災時那樣,承擔起救苦救難的責任,那就只能依靠人了,如果不依靠藏獒,人怎麼知道哪裡有人哪裡沒有人?
丹增活佛說:“寄宿學校的事情、孩子們的死亡、越來越嚴重的狼災,已經證明‘漢扎西’是名不副實的,我要是不這樣說,就是沒有盡到責任啊。”
麥書記說:“善良的佛爺你有所不知,西結古草原的狼災、吃掉孩子的事件越來越嚴重是另有原因的,它不該由漢扎西負責。”
丹增活佛唰地一下撩起了眼皮:“什麼原因啊,麥書記能告訴我嗎?”
麥書記皺着眉頭想了想,囁嚅道:“其實我也想不清楚,想不清楚啊。”
麥書記長長地“哦”了一聲,直勾勾地望着面前這位睿智機敏的活佛說:“丹增活佛你真厲害,你是在替我們着想了,想用漢扎西的離開,抹去所有的責任。”
丹增活佛閉上了眼睛,於心不忍地緊問一句,像是在問自己:“難道就只有請走漢扎西這一個辦法了?”
麥書記也像是自己問自己:“別的辦法呢?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呢?”
丹增活佛搖了搖頭。
麥書記說:“看來只能這樣了,不過我會給他說清楚的,讓他高高興興地走。”
丹增活佛長嘆一口氣說:“漢扎西會高興嗎?啊,不會的,不會的,他是岡日森格的恩人,是多吉來吧的主人,是西結古草原所有藏獒的親人,藏獒不高興的事兒,他是不會高興的。”
不能再嘮叨下去了,飢餓的還在飢餓,死去的正在死去,他們應該快快離開這裡,去營救所有圍困在大雪災中的牧民。
準備出發了,喇嘛們把原麥和大米用紅氆氌的袈裟或達喀穆大披風包起來,拿皮繩捆在了身上。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家族的人,從帳房裡拿出了所有的羊肚口袋和牛肚口袋以及羊皮桶,裝滿食物後,分給了大家。空投下來的救援物資是背不完的,也不能背完,他們此去的目的,更主要的還是把能走動的牧民引到這裡來,這裡是那個名叫飛雞的神鳥常來下蛋吐寶的地方。
一支隊伍,在沒有道路的空闊無邊的原野上行走,要想邂逅散若晨星的牧民,機率是很小很小的。可要想增大機率,那就只能分開走了。
麥書記和班瑪多吉主任問丹增活佛和索朗旺堆頭人:“能不能分兵三路?這樣走下去恐怕是白走。”
索朗旺堆頭人像夏巴才讓縣長一樣斷然搖頭:“我們已經離開野驢河流域,來到了高山草場,這裡是狼羣最多的地方,沒有一羣藏獒跟着,人是不能分開的。”
丹增活佛冷靜地說:“我們不會白走的,到了十忿怒王地,就能看到牧民了。”
長長的救援隊伍朝着十忿怒王地委蛇而行。天黑了,又亮了,走在前面的活佛喇嘛停了下來。
四周一片寂靜,氣氛空前緊張着,索朗旺堆頭人首先喊起來:“十忿怒王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