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醫尕宇陀錯了,岡日森格不是明天站起來,而是很快站了起來。當它又喝了一碗梅朵拉姆端來的加了酥油的雪山清水之後,它不僅站了起來,而且還朝前走去,雖然走得很慢,卻顯得異常堅定。
大黑獒那日跟上了它。領地狗們跟上了它。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呼着跟上了它。父親跑過去問道:“你行不行啊?”岡日森格用穩穩行走的舉動告訴父親:“你看我不是挺好的嗎?”狗們和人們都知道,岡日森格是走向它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他們被送鬼人達赤囚禁在了一個秘密的地方,這個地方人是不知道的,只有岡日森格和它身邊的大黑獒那日知道,只有這些追隨而去的領地狗們知道。它們憑着靈敏的嗅覺,已經發現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就在不遠處的前方,党項大雪山的一個地下冰窖裡。
父親戀戀不捨地跟着岡日森格走了幾步,又擔心飲血王党項羅剎被人打死或者被狗咬死,趕緊又轉身回去了。麥政委走過去對父親說:“你就在這裡守着它.我讚賞你的舉動,我們打仗的時候,俘虜了受傷的敵人,也是要給他好好治療的嘛。”父親說:“可是岡日森格身邊得有人,它萬一倒下去怎麼辦?”麥政委說:“你放心,我會親自跟着它。它對我是很好的,我現在不怕它,很喜歡它。”說着大步走過去,走在了岡日森格身邊。警衛員牽着兩匹馬,緊緊跟在了麥政委的身後。白主任白瑪烏金猶豫了一下,覺得自己作爲西工委的領導理應陪同在上級領導身邊,也跟了過去。
越來越近的党項大雪山氣勢逼人,似乎就在頭頂的天上,就要崩潰在眨眼之間。更加逼人的是冰光,它一輪一輪地奔涌而來,試圖穿透所有走向它的,讓污濁的生命冰清玉潔。山裙的闊界裡,已是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一片冰丘連接着一片冰塔林。冰塔林中間隱藏着許多個天然生成的地下冰窖,其中的一個冰窖裡,囚禁着七個上阿媽的孩子。
送鬼人達赤緊緊張張來到這裡,滾倒在冰窖的窖口喘息不迭。突然,他哭了,開始是無聲地流淚,接着就號啕大哭。他用生命的全部激情培育而成的復仇魔王——飲血王党項羅剎就這樣死掉了(他覺得它已經死掉,復仇失敗了就是死掉了),他給女人的盟誓——岩石一樣堅硬雪山一樣剔透的復仇心願,就這樣毀於一旦。他的心情從天堂直落地獄,他恨啊,恨自己沒有更爲陰深毒廣的本事,恨岡日森格這隻來自仇家草原上阿媽的無敵藏獒,恨這隻無敵藏獒的主人冰窖裡的七個上阿媽的仇家。砍掉它,砍掉他們的手,草原的規矩給了他勇氣,部落聯盟會議的決定給了他權力,他爲什麼直到現在還沒有付諸行動呢?難道一定要把他們押上行刑臺,讓他們在大庭廣衆之下驚塵濺血,纔算是合乎草原鐵律的?是的,應該是這樣。除非飲血王党項羅剎出面,在人鬼不知的時候咬掉他們的手。本來飲血王党項羅剎是要這麼做的,送鬼人達赤已經給了它咬手的指令,而他的指令對它來說就是天意的驅動,就是它自己的意志。飲血王党項羅剎已經把自己的存在和送鬼人達赤的復仇意念合而爲一了。可惜的是,七個上阿媽的仇家喊起了“瑪哈噶喇奔森保”的咒語,而飲血王党項羅剎居然對這樣的咒語先天就有一種心領神會的恐懼和忍讓;更可惜的是,一代梟雄岡日森格出現在了西結古草原,並且來到了党項大雪山,不該死的迅速死掉了,該死的一個也沒有死。
送鬼人達赤哭着,恨着,岡日森格已然成了他仇恨的焦點。殺了它,殺了它,爲什麼不殺了它?他站了起來,決定要去殺了岡日森格,又意識到自己根本殺不了岡日森格,岡日森格殺了飲血王党項羅剎,他哪裡是它的對手?但是他可以殺了它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這也是復仇,是更加方便快捷、堅決徹底的復仇。對,不砍手了,直接要命就是了,絕不能讓岡日森格救了去,絕不能。他的心激動地跳了一下,他的身子也激動地跳了一下,然後走過去,滿懷抱起了一塊沉重的冰岩。他知道,只要他不斷地把冰岩從冰窖的窖口扔下去,就能砸死裡面所有的人。
他雙腿挪動着,來到了窖口。窖口正視着他,有一個人也右正視着他。那個正視他的人不知道他要幹什麼,爽朗地吆喝了一聲。送鬼人達赤身子不禁一抖,冰岩掉在了地上。他擡頭一看,只見牧馬鶴部落的強盜嘉瑪措帶着幾個人,牽着幾匹馬,從冰塔林中走了出來。
送鬼人達赤定了定神問道:“勇敢的強盜你來這裡幹什麼?難道你不怕我給你沾上一身鬼氣?”強盜嘉瑪措停下來說:“我當然害怕,怕得要死。但我知道你的鬼氣是有限的,你沾染給了別人就不會沾染給我了。我聽說你把七個上阿媽的仇家藏了起來,誰也找不着,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讓你再藏一個人。”送鬼人達赤這纔看到他們中間有個人是綁起來的,再一看,認出是已經被丹增活佛逐出西結古寺的藏扎西,便道:“我聽說他已經成了神聖的復仇草原的叛徒,你把他藏起來幹什麼?砍斷他的雙手不就行了?”強盜嘉瑪措說:“這不符合草原的規矩,草原的規矩裡,懲罰叛徒總是要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等外來的漢人一離開西結古草原,我就會把他送上西結古的行刑臺,讓草原上所有的人所有的狗所有的活物都知道,叛徒的下場是什麼樣子的。我還要讓大家明白,西結古草原復仇的烈火只能越燒越旺,不能燒着燒着就滅了。”送鬼人達赤說:“英明的強盜你說得真好,可是啊,可是我這裡已經藏不住人了,那個來自上阿媽草原的叫做岡日森格的獅頭公獒來到了党項大雪山,它打敗了我的神聖而正義的復仇魔主飲血王党項羅剎,正帶着人和一大羣領地狗朝這裡走來。”
強盜嘉瑪措吃驚地說:“你說什麼?你說它帶着一大羣領地狗朝這裡走來?”送鬼人達赤說:“是啊是啊,領地狗們都跟着岡日森格,它已經是西結古草原的獒王了。”強盜嘉瑪措說:“這怎麼可以呢?我們西結古草原怎麼能讓一個上阿媽草原的仇狗做我們的獒王呢?”送鬼人達赤說:“這不是你我說了算的,我親眼看到,領地狗們都無一例外地擁戴它了。”強盜嘉瑪措沉重地搖着頭說:“我知道岡日森格是一隻勇敢無私的藏獒,是阿尼瑪卿雪山獅子光榮的轉世。但是它正在和我們至高無上的復仇作對,我們就無法接納它了。我不能容忍我們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羣裡有這樣一隻獒王。送鬼人你說,我要是打死了岡日森格,人們就找不到七個上阿媽的仇家和叛徒藏扎西了是嗎?”送鬼人達赤說:“是啊是啊,可是你能打死它嗎?它是神奇無限、戰無不勝的。”強盜嘉瑪措說:“我知道它是厲害的,但我知道草原上的強盜嘉瑪措也是厲害的。我現在就去打死它,我一定要打死它。如果西結古草原自己產生不了獒王,我就做獒王,天天吃生肉,頓頓喝冷水,身上長毛,野地裡睡覺。”說着,取下身上的叉子槍,把自己的大黑馬交給身邊的騎手,朝着冰塔林外大步走去,又回頭大聲說,“送鬼人達赤,拜託你了,你把叛徒藏扎西給我藏起來。”
送鬼人達赤走向了被綁起來的藏扎西。押解他的幾個騎手一臉懼怕地朝後退去。藏扎西恐怖地瞪大了眼睛,喊起來:“走開,走開,別動我,別動我。”送鬼人達赤哼哼一笑,晃着頭,炫耀着粗大辮子上的紅色毒絲帶和那顆雕刻着羅剎女神蛙頭血眼的巨大琥珀球,兩手摸了摸熊皮閻羅腰帶上一串兒被煙燻黑的牛骨鬼卒骷髏頭,又摸了摸胸前映現三世所有事件鏡上墓葬主手捧飲血頭蓋骨碗的凹凸像,然後張開雙臂,忽的一下抱住了藏扎西。藏扎西一陣慘叫,就像尖刀戳進了心臟。
天然生成的地下冰窖裡,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生死攸關的時刻,就跟他們在這裡度過的每一個日子一樣,他們根本就沒有想過死亡與自己的關係。他們是流浪慣了的塔娃,自從他們離開了骷髏鬼多多、吃心魔多多、奪魂女多多的上阿媽草原,來到西結古草原尋找滿地生長着天堂果的海生大雪山岡金措吉以來,並不覺得自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驚嚇,還覺得這樣的生活挺好玩的。即使被送鬼人達赤騙進了這個天造地設的墳墓一樣的地下冰窖,也沒有感覺到死神就在頭頂。送鬼人達赤說:“党項大雪山的所有冰窖都是通往海生大雪山岡金措吉的,你們從這裡下去,穿過一個地洞,就能看見一條河,沿着河流往前走,走上一天一夜,當太陽出來的時候,海生大雪山就會自動來到你們面前。”他們相信了,因爲送鬼人達赤不僅用魔變的神蹟讓他們心服口服,還招待他們吃了一頓帶血腸的手抓羊肉,吃得他們又飽又高興。等他們歡天喜地一驚一炸地被他用繩子吊進冰窖後,才發現他們上當了,達赤不是一盞神靈附體的明燈,而是一個魔鬼附體的騙子。好在冰窖裡面不冷不熱、有吃有喝,大喊大叫了一陣也就罷了。活着,玩着,等待着,說不定哪一天,送鬼人達赤懶得管他們吃喝了,就會把他們吊出冰窖放他們走了。
這會兒,他們吃着送鬼人達赤昨天丟進來的一牛肚風乾肉和一牛肚牛奶,嘻嘻哈哈猜着謎語。臉上有刀疤的孩子發問:“外面看,好像一頂大白傘,裡面看,好像佛經摞千卷,是什麼?”大家你一個答案我一個答案,終於由大腦門的孩子說對了:“蘑菇。”刀疤又問:“一隻青鳥進了洞,尾巴留在洞門口,是什麼?”誰也猜不出,最後刀疤說了出來:“刀子插進刀鞘裡。”大腦門搶着說:“我說一個你們猜,石崖上面羊羔跳,石崖下面雪花飄,是什麼?”大家都“哦”了一聲,齊聲回答:“磨糌粑。”大腦門說:“我再說一個。方方正正黑物件,嘴裡吃人,肚裡說話。”大家說:“牛毛帳房。”刀疤說:“你說的大家都知道,我發明了一個,顏色是金子的,長相是獅子的,力氣是野牛的,狗熊是不怕的,是什麼?”大家心領神會地齊聲回答:“岡日森格。”一說到岡日森格,七個孩子就都平靜下來了,都在想,它在哪裡呢?它是不是正在找他們呢?他們也應該去找它,可是他們窩在冰窖裡出不去,沒辦法去找它。於是他們就哭了,哇哇哇的哭聲裝滿了冰窖,裝不下的就溢出窖口,被空氣稀釋成微弱的求救的信息,隨風而逝了。
岡日森格以新獒王的身份帶領着領地狗羣來到了冰清玉潔的山裙之上,党項大雪山發育着河流和湖泊的連綿冰丘和冰塔林頓時撲眼而來。岡日森格停了下來,一直跟在它身邊的麥政委和大黑獒那日也停了下來。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都用鼻子使勁嗅着,都覺得眼前的空氣裡充滿了一種異樣而危險的味道。但是危險的味道越濃,它們就越要往前走,因爲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味道以及隱隱傳來的哭聲,比任何味道都更加強烈地牽引着它們。
再次開步的時候,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一點也沒繞,徑直走向了冰塔林中囚禁着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地下冰窖。它們因爲聽到了哭聲而心急意切,沒看到旁邊的巨大冰凌後面藏匿着強盜嘉瑪措的身影和一杆裝飾華麗的叉子槍。
其實發現異樣和危險的還有麥政委,他當然不是用鼻子,而是用眼睛。他看到在這個冰光四射的地方沒有任何陰影,看到在這個不該有陰影的地方突然出現了一個陰影,就在身旁不遠處的巨大冰凌後面,長短跟人的影子差不多。他馬上斷定那兒有一個人,馬上斷定這個人是危險的,因爲不是危險的人不會藏在一個可以打伏擊的地方。他喊了一聲“警衛員”,正要吩咐他注意前面,又看到冰凌後面探出了一根羚羊角的叉子,叉子不是平舉的,而是朝下的,平舉是對着人的,朝下是對着狗的。他望了一眼岡日森格,再也沒想什麼,撲過去一下抱住了它。
緊跟在他身後陪同着他的自主任白瑪烏金大聲道:“麥政委你要幹什麼?”擡頭一看,叉子槍就在前面,不禁大吃一驚,喊了一聲“有壞蛋”,就像勇敢的岡日森格那樣跳起來,撲在了緊緊抱着岡日森格的麥政委身上。
槍響了。
世界愣了一下。最先擺脫愣怔的,是跟麥政委和自主任一起陪伴着岡日森格的大黑獒那日。它一躍而起,直撲斜前方那個藏匿着陰謀的巨大冰凌。冰凌後面的強盜嘉瑪措一看自己打着的不是岡日森格,而是人,是那個外來人裡官兒最大的麥政委,或者是那個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白主任,頓時就傻了。他是剽悍勇武的部落強盜,是牧馬鶴部落的軍事首領,不是無所顧忌的土匪。他雖然打死過人,但他絕對沒有離開草原的復仇規矩和復仇動機無緣無故地打死過人。天經地義地懲罰仇家以及叛徒,纔是他的職分。可是現在,他怎麼打中了麥政委或者白主任呢?他們既不是仇家也不是叛徒,他們雖然不贊成西結古草原對上阿媽草原堅定不移的復仇,但他們都有一顆祝福草原幸福平安的心是確定無疑的。他們曾經說過:“我是遠方飛來的小鳥,請你相信我。”丟掉叉子槍的強盜嘉瑪措不知所措地呆愣着,突然看到一隻大黑獒朝自己撲來,驚吼一聲,轉身要跑又沒有跑。
大黑獒那日是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它從來沒有撲咬過西結古草原的人,這是第一次。它認識這個人,這個人是素來受人與狗尊敬的牧馬鶴部落英武的強盜嘉瑪措。但不管他是誰,只要他想打死西結古草原新生的獒王岡日森格,自己就要不顧一切地衝過去。它衝過去了,並不希望自己嘴下留情,但當它看到這個人的喉嚨就在眼前,這個人的手也在眼前的時候,它還是下意識地做了一次選擇,選擇的結果是,它一口咬住的不是致命的喉嚨而是不致命的手。畢竟這個人是西結古草原的人,咬死他是不合常規的。它咬斷了這隻手,又咬斷了那隻手。
強盜嘉瑪措慘烈地叫着,仰倒在地上。他沒有逃跑,也沒有反抗。他知道按照草原的規矩,打死了不該打死的人,那就應該以命償命,如果不能以命償命,那就意味着你欠下了命債,你招來了仇恨。尤其是外來人的仇恨,那可是不得了的仇恨。可是他萬萬沒想到,撲過來的不是外來人還擊的子彈,而是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大黑獒那日。更讓他沒想到的是,大黑獒那日沒有咬斷他伸給它的喉嚨,而是咬斷了他縮回來的手。他的手轉眼就落在雪地上了,不是一隻,而是兩隻。他日夜奔波,一門心思想砍掉藏扎西的雙手,砍掉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一隻手,但是到頭來,失去雙手的卻是他自己。他打着滾兒慘叫着,白地上剎那間就殷紅一片了。
牧馬鶴部落的頭人大格列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堅硬的雪地上,朝着党項大雪山惶恐地喊道:“神啊,你有一億個食肉魔環繞,你有十億個血湖鬼陪伴,你有一萬個鴉頭女神牽引,你就讓大黑獒那日咬死強盜,讓他償命保平安吧,是他槍打了這個外來的貴人,不是草原,不是部落。”
對萬年寂靜的党項大雪山來說,強盜嘉瑪措的槍聲差不多跟一場地震一樣。峻峭突兀的冰峰雪嶺呆愣了一會兒,驀然就崩裂了,那一種驚心動魄的坍塌,那一種天翻地覆的震撼,讓草原和雪山終於反彈出自己壓抑已久的聲音。父親後來說,這是白主任白瑪烏金的葬禮,如果父親不是因爲飲血王党項羅剎而留在山麓原野上,這很可能就是他的葬禮。
白主任從麥政委身上倒了下去,麥政委從岡日森格身上倒了下去。麥政委很快站了起來,白主任沒有站起來,他再也站不起來了。岡日森格叫着,嗚嗚嗚地叫着,這是哭聲,是藏獒從人那裡學來的發自肺腑的哭聲。它邊哭邊舔着白主任血如泉涌的胸口,兩隻前腿像人那樣跪下了。許多人圍了過來,呼喚着:“白主任,白主任。”藏醫尕宇陀查看着傷勢,痛心地搖了搖頭。麥政委和李尼瑪激憤地望着前面,失去雙手的強盜嘉瑪措突然站起來,撲通一聲跪下,悲慘地喊着:“打死我,打死我。”
岡日森格站起來抽身而去,它要去報仇了,爲了白主任白瑪烏金它決定咬死放槍的強盜嘉瑪措。但是雪崩制止了它,它望着大面積傾頹的冰體和彌揚而起的雪粉,突然改變想法朝前跑去。它渾身是傷,在根本就沒有能力奔跑的時候奔跑起來,雪崩的威脅、主人的危險讓它溘然逸去的奔跑能力又猛可地回來了。所有的領地狗都跟上了它。它們直奔冰塔林中囚禁着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地下冰窖。
光脊樑的巴俄秋珠混在領地狗羣裡奔跑着,悲憤地喊起來:“獒多吉,獒多吉。”梅朵拉姆追了過去:“你要幹什麼?你回來。”他不聽她的,依然沉浸在仇恨的毒水裡,依然希望領地狗們能夠撲上去咬死岡日森格:“獒多吉,獒多吉。”梅朵拉姆大聲說:“現在所有人都是爲了救人,怎麼就你一個人是爲了害人?我決定不理你了,這次是真的不理你了。”他似乎聽懂了,嘟囔了一句什麼又喊起來:“獒多吉,獒多吉。”領地狗們不理他,假裝沒聽見,雪崩的聲音太大了,也有可能真的沒聽見。光脊樑的孩子憤怒之極,邊跑邊踢打着身邊的藏獒,愈加瘋狂地喊起來:“獒多吉,獒多吉。”梅朵拉姆毫不放鬆地追着他:“你不要過去,危險,快回來,冰雪會埋了你的。”他絕對聽懂了,回頭感激而多情地望了一眼他心中的仙女。但是他沒有止步,他越過了領地狗羣,來到岡日森格身邊,仇恨難泄地踢了它一腳。岡日森格忍着,忍着,不理他,不理他,一直往前跑。
祈禱啊,丹增活佛跪在雪崩面前祈禱,幾個鐵棒喇嘛也跪在雪崩面前祈禱,索朗旺堆頭人和大格列頭人以及齊美管家都跪在雪崩面前祈禱。祈禱的聲音如鍾如磬,高高地升起了,是西結古草原人人都會念幾句的《大悲咒》。
剛剛把捆綁起來的藏扎西丟進冰窖的送鬼人達赤呆望着滾滾而來的雪崩,尖叫了一聲,轉身就跑。沒跑幾步又站住了,他看到了迎面而來的岡日森格和它的領地狗羣,他愣着,愣着,突然回過身去,抱起那塊他早就想扔下冰窖的沉重的冰岩。復仇的希望正在破滅,他要孤注一擲了,把冰岩從窖口扔下去,砸死一個算一個。他用冰岩對準了窖口,眼看就要鬆開雙手了。
梅朵拉姆追上了巴俄秋珠,一把抓住他說:“你往雪崩的地方跑什麼?不要命了?我們的自主任已經死了,再不能死人了,你死了我會傷心的,知道嗎小男孩?”巴俄秋珠停下了,忽閃着明亮的大眼睛望着他心中的仙女梅朵拉姆。梅朵拉姆又說:“聽話,小男孩,你要聽我的話。”說着就把他抱住了,她用仙女的姿態、仙女的溫柔、仙女的情腸把他抱住了,這一抱似乎就抱走了他那已經被她追攆得有點慌亂有點動搖的仇恨,抱出了他的全部感動,感動得他覺得不聽梅朵拉姆的話就不是人了。他渾身抖了一下,突然掙脫了她的摟抱,回身望了望前面抱着冰岩正要扔下窖口的送鬼人達赤,如同一隻藏獒,跳了起來,撲了過去,大喊一聲:“阿爸。”
阿爸?誰喊誰呢?這裡誰是誰的阿爸?送鬼人達赤驀然回首,一眼就看到了巴俄秋珠。巴俄秋珠在喊他阿爸?他是巴俄秋珠的阿爸?巴俄秋珠從來沒有管他叫過阿爸。他曾經對巴俄秋珠說,跟我走吧,去做西結古草原富有的送鬼繼承人吧,只要你叫我一聲阿爸,我就給你一頭牛,叫我十聲阿爸,我就給你十頭牛,叫我一百聲阿爸,我就給你一羣牛。巴俄秋珠始終不叫,堅決不叫。可是今天他居然叫了,真真切切地叫了,爲什麼?送鬼人達赤用片刻的時間疑惑着,問道:“阿爸?你叫我阿爸?”
巴俄秋珠大聲說:“阿爸,我要救人了。”說着他一頭撞過去,撞得送鬼人達赤連連後退。沉重的冰岩離開了窖口,也離開了他的懷抱,咚的一聲掉在了冰石累累的地上。
這時岡日森格跑來了,衝着送鬼人達赤吼了幾聲,然後激動地趴臥在冰窖的窖口,深情地叫着。領地狗們一個個跑來了,團團圍住冰窖,也像岡日森格那樣深情地叫着。冰窖沉寂的窖口彷彿豁然開朗,驚喜地傳出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藏扎西的齊聲喊叫:“岡日森格。”
父親後來說,雪崩沒有掩埋藏匿着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藏扎西的地下冰窖,那麼多巨大嶙峋的冰石,那麼多掀天揭地的雪粉,在離冰窖二十步遠的地方戛然而止。這是天意,是党項大雪山仁慈的雅拉香波山神的保佑,是丹增活佛以及所有來到這裡的草原人念起了《大悲咒》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