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東京,依然有着炎炎暑氣。
傍晚時的一場驟雨,並沒有將氣溫壓下來,反而因爲多了溫熱的溼氣,讓夏夜更顯悶熱。
韓岡穿着一襲單薄的短衫綢褲,手上搖着把蒲葵扇,靠在一張藤屜子躺椅上。編織屜面的老藤深褐發亮,連綿不斷的水波紋花樣當是費了工匠不少手工,躺在上面涼快透氣,而且還不像竹牀那般硌着慌。
李憲是個有能耐的人,在徵南的時候,韓岡就瞭解到了這一點。比起運氣好得讓人無話可說的王中正來,李憲這位閹宦,才當得起通曉兵事這個評價。
李憲在河東路第四將副將訾虎被襲身死之後,立刻領軍北上,先利用帳下爲數不多的騎兵,吊住了回竄的兩千鐵鷂子,步兵則在分兵後用最快的速度連續毀了百里之內大大小小十一個水源地,又作勢要毀去更多的水源,勾引這羣還有心繼續襲擊官軍的鐵鷂子撞上來。
李憲成功了。打着各個擊破主意的鐵鷂子咬上了兵力最少的一支,只有兩千人不到,但那是折家家主折克行親自率領的一支精銳——還有一支同樣數目的精銳由李憲親領——直接崩壞他們的牙齒。
由於宋軍禁軍已經普及了鐵甲、斬馬刀和神臂弓,對精銳和非精銳的判斷失去了最關鍵的依據,只能從人數粗略判斷宋人實力的鐵鷂子,被折克行的反擊造成的傷亡超乎預計,一次交鋒就失去了所有的信心。而接下來,潰敗後的鐵鷂子又遭到了宋軍騎兵的追擊。儘管在被反擊和追擊的過程中,他們加起來的損失依然不到總兵力的三分之一——這是騎兵的優勢所在——但這一支作爲奇兵而被派出來的鐵鷂子,已經失去了實現他們出戰目的的可能。
但李憲的運氣終究還比不上王中正。李憲在解決了鐵鷂子之後,就不得不全軍南下,向種諤靠攏,以求得到補給。
而王中正在收復蘭州、攻克卓囉和南軍司之後,在天都山下焚燬了西夏的行宮,還在龕谷川邊發現了一座御莊——這是西夏國主名下的莊園——裡面囤糧近八萬石,加上還沒有收割的田地,十餘萬石總是有的。這座御莊不知爲何成了被党項人遺忘的角落,偏偏給王中正撞上了。就是打下了鳴沙城的苗授,也不過得到了窖藏粟及雜草三萬三千餘石束而已。
苗授打下鳴沙城,高遵裕攻克韋州,都是十天前傳來的消息,現在他們兩人應該到靈州城下了吧?韓岡搖着扇子,想着。
這個時代的信息傳遞速度太慢了一點,對於已經深入環慶和涇原兩路,東京城中只能得到他們十二三天之前的消息。不過從時間和路程上計算,順利的話,應是已經看到靈州城了。
在計劃中,六路人馬是要在靈州城下會合,可眼下就只有環慶、涇原兩路做到了。
王中正還有好些天的路要走,而種諤和李憲完成計劃的可能性更小。河東路的民夫損失過大,糧草全都得依靠鄜延路。而鄜延路的情況,也不會好多少。而且韓岡也不相信,党項人派出來騷擾後方的奇兵會只有兩千騎。
這樣的情況下,諸路兵馬齊聚靈州城下的話,後勤上壓力就太大了,也不可能實現。
可只憑環慶、涇原兩路的人馬,到底能不能打下靈州城?
趙頊和王珪似乎很樂觀,但韓岡卻不這麼看。而且打不下來的結果,只會是慘敗,連全身而退的可能都不會有。
但從韓岡的角度來說,壞事中終究還是有點好處的。
王中正來不及趕到靈州城下,一旦前方潰敗,他肯定不會再主動衝上去,王舜臣更是向西去。鄜延路和河東路糧草不濟,很難渡過瀚海。
從這個意義上說,即便敗陣,除了環慶、涇原兩路之外,其他幾路的損失不會太大。只要西軍不喪失太大的元氣,日後也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儘管西軍的敗陣是韓岡所不想看到的,但事已至此,又不是自己造成的,韓岡也不會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十年前的韓岡,在這個季節正纏綿於病榻之上。八年前的韓岡,也不過是個剛剛立了點功勞的小官。
那時候,他絕不會自大到認爲自己能立刻改變這個國家,最多也就在王安石面前煽風點火一番。
但隨着官位的升高,曾幾何時,就變成了凡事都要心想事成的心思?
過去做事,都是順勢而爲,藉助天子或是權臣的力量,達成自己的目的。眼下則是頂着皇帝想法,還想心想事成,就不是那麼簡單了。順勢、逆勢是兩回事。
越向高處去,身上的束縛就越多。
還在熙河路的時候,來自於朝堂上的壓力被王安石和王韶頂着,自己只要把手上的工作做好就行了。
到了如今,手上的差事對韓岡來說僅僅是舉手之勞,而國家大事,韓岡卻又還差上一點資格,才能名正言順地參與進去。
現在的處境,其實就是太過於想幹涉朝政的結果。縱使他想保着西軍,但別人不領情也沒辦法。
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做好了自己的工作,西軍中關係最緊密的幾方都不會有太大的危險,還有什麼好掛心的?既然改變不了,應該直接放下。
在過去,韓岡從來不會將結果幻想得太完美。如果付出的努力能有三成的回報對他來說就算是及格了。達到六成便可以稱之爲滿意,至於更高的回報,不要去奢望,只要能保持這樣的豁達,結果就是時常而至的驚喜。而眼下的局勢,利用得好的話,也是能有驚喜的。
韓岡突然笑了起來,期待有驚喜的想法,也是不該有的。
“官人在笑什麼?”
周南在門外問着,掀開簾子走了進來。爲了通風,書房的大門敞開,只用紗帳做了一道防蚊的簾子。
“我在笑我這段時間想得實在太多了。”韓岡笑着揚了揚手上的扇子。
韓岡的回答沒頭沒腦,周南卻也沒多問。回身從身後的一個小丫鬟捧着的托盤上拿起一個蓋碗,遞到韓岡手中。
青玉色的瓷碗觸之冰涼,外壁上凝着細細密密的水珠。揭開碗蓋,裡面是一碗細白如凝脂的冰鎮酥酪。
周南在韓岡身邊坐了下來,手中拿着一柄繡着牡丹的輕羅團扇,寬鬆的袖口褪到了肘彎,瑩潤光潔的半截小臂露在外面,在燈下愈發的肌膚如玉。韓岡舀了一勺酥酪,放在周南的手臂旁,在燈下看着,倒還真的差不多。
“難怪有如酥如酪的說法。”韓岡由衷地感嘆着,視線卻往上移。產後兩個月的周南腰身已經恢復如初,而原本就豐滿的地方,則更加豐盈,而且比起手臂,色澤尤勝一籌。
美目似嗔似怒地瞪了韓岡一眼,周南坐直了身子,將衣襟裹得更緊了一點。
韓岡笑了一笑,想看的時候,總是能看到的,低頭專心到今晚的甜點上。
冰鎮的酥酪,用鮮羊奶、白糖和醪糟爲原材料,做好後冰鎮了,冰涼爽口,還帶點酸甜的口味。如果再加些時新的鮮果,如蜜桃、西瓜,味道就更好了。跟後世夏日解暑的冰激凌一類的冷飲也差不多,正是夏日最受韓家兒女歡迎的甜點。
不過酥酪成本不低,在外面也只有正店一級的大酒樓有賣,剩下的就是豪門顯宦才吃得起。韓家當然不會吃不起。酥酪既可以熱着吃,也可以當作冷飲,營養也不差,便被當成食補的方子,給兒女日常食用,王旖周南她們也是經常吃。
周南搖着扇子,她其實有些怕熱,抱怨着:“官人你都不用冰塊解暑,害得家裡都跟着你一起吃苦。”
韓岡將最後一勺酥酪,送進嘟起的小嘴,笑道:“心靜自然涼。放再多冰塊也比不上自然的涼風。”
韓岡做到了龍圖閣直學士,冬天有賜炭,夏天有賜冰。一天有三十斤的賜冰,不過也沒大用。三十斤說着不少,也就兩水桶,唯一的好處就是乾淨,是冬天從金水河中取上來的。
金水河是宮中專用的飲用水來源,宮中不多的幾口甜水井,專供天子一家,下面的宮女內侍全都是要靠金水河的水。河水流經城中坊廓時,渠道上都蓋着厚重的石板,還有巡卒防止有人偷水,水質一流。
而北方的豪門宅院,基本上也都不會缺少專門藏冰的冰窖。在韓家廚房下的冰窖裡,也存了大量的冰塊。不算多,也就兩三萬斤,十幾個立方而已。
家裡有這麼多冰,韓岡卻不喜歡。他並不喜歡用了冰塊後的陰溼感覺,熱一點也無所謂。
韓岡拿起扇子換了個手,順帶着也幫周南扇着風。周南很享受地眯起眼睛,像只貓一般蜷在韓岡身邊。
“你也不要太貪涼,剛生過孩子沒多久。”
周南嗯了一聲,卻也不睜眼。
韓岡的六兒子已經快兩個月了。本來周南懷孕時安安靜靜的,都以爲是個女兒,誰想到又是個兒子。
韓家不缺兒子,韓岡倒是想再來個女兒纔好,生下來知道是兒子時,甚至還有些失望。不過這等抱怨不能傳出去,否則天子聽了,能氣瘋掉。
不過生兒子也好,稍大一點就能過繼給兩個兄長了,還了父母的心願。來自於後世的韓岡本是不在乎這些事。何況過繼給兄弟房後,還能推出去讓兩個過世的兄長養?還不是養在自家家裡!只是個名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