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沒說好?別小瞧你三哥,這麼大的事,難道會不跟王中正先敲定。有人跟他一起進京,該說的早就都說了,王中正也託他回來向我傳話。”韓岡笑着解釋了兩句,提聲叫了一個家丁進廳,“去喚胡義來。”
“胡義……就是韓義吧?他進京了?”王舜臣問道。
“跟着王中正一起上京的,不過昨天城門落鎖前早一步進了京城。”韓岡瞥了一眼王舜臣,“昨天夜裡我倒是想找你說一說這件事……”
王舜臣摸摸頭,乾笑道:“三哥你讓俺看的那幾本兵書太難了,根本都不是讓俺們這等武將看的,看着看着就困了。本就是給文臣看的文章,根本不是上陣能用。照俺說,還不如李家哥哥寫的交趾作戰心得。就是不識字,讓人念出來,也不需要多解釋,下面的小卒都能聽得懂。”
韓岡搖搖頭,苦笑了一下。王舜臣的話不爲錯。
如今世間流傳的兵法,說戰略的地方太多,對於戰術細節上的問題講得太少。就是軍事百科全書式的《武經總要》,也同樣顯得過於簡略。
這方面的問題,是一直爲韓岡所詬病的。他所參與的與軍事有關的遍敇和文案,則是一貫的不厭其煩。比如他所編訂的《軍中衛生條例》,如今通行,於世的修訂版多達四萬字,而當初在廣西增修的南方版本,因爲地理氣候和疫病種類的不同,則又多出了兩萬字,數十條款。
但韓岡也不能放縱王舜臣:“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這些兵書裡面都是蘊含了真知灼見,多讀一點沒有壞處。若是嫌太過簡略,你可以補充嘛。春秋和左傳之間的關係,記得我當初跟你說過——關羽和郭逵都喜歡讀左傳的——還有,既然你看過了南征紀行,難道我那位表哥被調任河北之後閒下來後在做什麼你不知道?當初你也不是寫了一篇橫山作戰的心得嗎?”
王舜臣抓了抓脖子,他的這位韓三哥當老師當上癮了,讓李信寫南征作戰的心得,讓趙隆寫平茂州的心得,讓自己寫在橫山中作戰的心得。雖然知道其中的用心很深,但在油燈下咬着筆桿子的日子,實在不是人過的。
李信是興致盎然地在寫、在學,上次來信,還說找了個先生教授春秋,也不知是不是打算日後做個教書先生。而趙隆則是口述經歷,讓自家的幕僚做記錄,然後自己親自整理。他們都不敢把韓岡的吩咐不當一回事,王舜臣同樣也不敢,一樣是費盡了心思,將作業給完成了,但他實在不想做第二次,上陣殺敵,與賊人勾心鬥角都比這個簡單千百倍。
韓岡看得出來王舜臣心中的牴觸,嘆了一口氣,道:“回去後好好想想。不求你苦讀不輟,只求能有會於心,與現實做個印證。之前讓你寫的那些心得,也不是要你寫出多好的文章,只是讓你有條理地記錄而已。在天子面前、在同僚面前、在下屬面前,都是有好處的,總不能只憑箭術做依仗吧?”
韓岡幾乎是苦口婆心地規勸,王舜臣也不再裝傻充愣地推搪,很誠懇地點頭:“三哥,小弟明白,回去後會認真讀書的。”
韓岡也不多說什麼了,這件事還要靠王舜臣自己自覺。胡義馬上就要到了,對王舜臣說的話,也不好當着他面說。
胡義他本來有另一個名字,只是在投身韓家爲莊客後改名做韓義。之後因功授官,也僅是恢復原姓,名字卻沒有改回去。
前一科犯了事,改個名字重新參加科舉的事也是有的。前科狀元劉幾在歐陽修第一次知貢舉的時候,因爲文風被歐陽修所厭棄,故而被黜落,甚至還張榜貼出,給了個大紕繆的評語。
等到下一次歐陽修再次知貢舉,劉幾改了個名字再來考,特意改成了歐陽修喜歡的文風,以其文采便被擢爲第一。在揭糊唱名的時候,登記名字叫做劉煇。歐陽修拿着這篇文章向朋友大加推崇,因爲又錄用了一個出色的弟子。之後方纔知道,這一位其實就是他一直拿出來當反面教材的劉幾。
而有些官員,因爲得罪了高官,怕影響前程,改名的情況也爲數不少。劉義乃是廣銳軍出身,舊名可是留了底,改回去只會自討苦吃。
除了胡義之外,還有兩個跟着韓剛立了功得了官的親隨,他們跟胡義一樣,都是廣銳軍出身。儘管在投入韓家門下時,沒有改名換姓,但在得官之後也都聰明地改了名。
胡義得了韓岡相招,很快就到了。也是很年輕的一個人,看模樣就是精明幹練,等他行過禮,韓岡吩咐道:“你把王都知說的話再說上一遍。”
胡義拱了拱手道:“王都知只是在過潼關的時候,跟小人說過一次話,問了小人的出身來歷,還有投到龍圖門下後做了什麼才得官。之後直到進了城,才讓小人來向龍圖道謝,說上次送來的茂州生藥甚好,他很喜歡,天子更喜歡。近日聽說涼州的馬鞍好,不知龍圖是否能帶上一具,以便能獻與天子。”
聽過胡義的轉述,韓岡問,“明白了沒有?”
王舜臣竭力抑止心中興奮,點了點頭:“哪裡還能不明白?!”
王中正的話一點都不委婉,沒有彎彎繞的說辭,王舜臣又不蠢,怎麼可能聽不明白。
前一次,靠着韓岡的推薦,王中正以趙隆、苗履爲部將,一舉平定了茂州叛亂。這一次也是一樣要藉助韓岡的力。而韓岡推薦的,正是王舜臣。當然,這個胡義也多半一樣能沾了光,要不然王中正也不會細問他的身份來歷。
“王中正會願意分兵涼州,多半也是知道這一仗不是那麼好打,靈州的功勞也不好掙。六路約期齊集靈州城下,說着簡單,但實際上只要帶過兵,就知道這樣的計劃根本是一張廢紙。前後差個幾天,就能有各個擊破的機會。”
王舜臣皺眉道:“六路伐夏,其中兩路合兵,都能與黨項人一較高下。所以王都知纔會兼領秦鳳和熙河兩路,而涇原路也要受環慶路的高總管節制,河東路的兵馬同樣是得配合鄜延路的進兵。說是六路,等到殺到靈州城下,其實等於是三路。”
韓岡搖搖頭:“不能這麼算。河東路地理上相隔太遠,從一開始就只能跟着鄜延路。而熙河、秦鳳的主帥是王中正一人,也沒有可爭的,到了黃河肯定會合兵。唯獨涇原路和環慶路,僅僅是節制而已。從沒有說,涇原路要等環慶路,或是環慶路要等涇原路。到時候,說不定就會被各個擊破。”
“苗總管是高總管的人。”
“都是一路兵馬副總管……誰是誰的人?眼下他們可都是平級的大宋臣子。”韓岡笑問道,其實王舜臣自己都是說得猶猶豫豫,原本是老實聽話的下屬,但地位高了之後就平起平坐的例子實在太多了,哪個沒見過。
王舜臣振奮起精神:“有板甲、斬馬刀和神臂弓護身,又有飛船監視遠近,西夏的鐵鷂子拼不過官軍。”
“党項人愛用詐術,從繼遷開始便是如此,也就是前些年氣焰囂張時纔會蠢到衝擊軍陣,眼下可不會再犯傻了。”
在冷兵器時代,一副上好的鐵甲,對士兵的戰鬥力能起到倍增的作用,再加上斬馬刀、神臂弓的普遍配發,讓列陣之後宋軍步卒能輕易擊敗大遼和西夏兩國的精銳部隊——但這要加個前提,得讓遼夏兩國的騎兵自己犯傻往軍陣上撞,而不是憑藉優越的戰場機動能力直接繞開宋軍軍陣。
同樣的道理。此時的西軍,擁有絕不遜於契丹的宮分、皮室那樣的精銳部隊。任何兩路合力,都有跟西夏一較高下的實力。縱使鄜延路和河東路因爲瀚海阻隔不能及時趕到靈州,只憑剩下的四路,也足以堂堂正正地擊敗西夏——只可惜,要想讓党項人打一場堂堂正正的戰爭,除非興慶府上上下下都變了白癡。
王中正來了又匆匆走了,離開的時候順便將王舜臣一併帶走。說服了天子讓王舜臣戴罪立功,是王中正給韓岡的人情,而韓岡的回報,就是讓王舜臣幫他奪下涼州。
不過韓岡和王中正私下裡的密約並不僅僅是對王舜臣說的那些。
打通了絲綢之路的主線,之後還能有開拓西域,恢復漢唐舊疆的好處。到時候王中正若是想過一過班超、張騫的癮,韓岡也是要出來支持他的。
話說回來,韓岡本人也樂於見到西域被收復,絲綢之路重新掌控在中原王朝手中。他並不在乎究竟是誰奪取的,就是閹人也一樣。
在党項人控制河西走廊的時候,由於盤剝太甚,許多回鶻商人都改走絲綢之路的南線,從青海湖畔繞行,董氈繼承父業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財政都是靠回鶻商人的過路費來支撐——不過如今的董氈,已經利用棉花、油料乃至可以替代食鹽的鹹魚發家致富,對於過路費的依靠小了許多。
有了河西走廊,絲綢之路的收益還是小事,對熙河路的幫助卻是實實在在的。
隨着天氣一天比一天更熱,種諤領軍回到出發地,戰爭的籌備也還在繼續,而到了快入夏的時候,來自遼國的使臣帶來了一封強硬的照會,與之同來的還有二十萬鐵騎抵達鴛鴦濼的消息。
“這可不是夏捺鉢該來的地方。”韓岡在崇政殿上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