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子河畔的春捺鉢的太師大帳中,幾名禿髮短辮、髮結金環的女直人,正跪在耶律乙辛的面前。
這幾位女直人有老有少,身上穿着粗糙,布料都是最低檔的,甚至還有用大塊的獸皮裹着腰。衣着裝束與南方生活在遼陽以東的熟女直截然不同,是典型的生女直的打扮。只有領頭的一人身着遼國官服,不過衣服已經是很舊了,甚至留下了洗褪色的痕跡。
在他們的膝前,則是一字橫排地擺放着十幾枚頭顱,連包裝都沒有,直接將頭髮打結用繩子系在一起。
這些頭顱全都是典型的契丹髮式,剃去了頭頂部分,剪短四周,在顱側部位,則像簾子一樣蓄兩綹長髮下來,垂於耳側。
這些頭顱砍下來有一段時間了,至少五六天。雖說當是用鹽抹過,可由於沒有醃好,全都已經發黑髮臭,正從斷口處向外淌着濃汁,將耶律乙辛富麗堂皇的一頂大帳變成了城外的棄屍場,帳中臭氣熏天,連香爐中燒的沉香都壓不住陣腳。
一貫喜歡乾淨清潔的耶律乙辛卻完全不介意,腳下的一枚枚發臭的首級,讓心情變得十分的高漲。
儘管出現在他臉上的表情,依然鎮定如常,僅僅露出了一絲矜持的微笑,完全沒有異樣。可他的手卻不聽使喚地微微顫着,稍稍泄露了一點他內心的激動。
自從來到鴨子河畔之後,耶律乙辛的情緒還從沒有這麼激動過。他當日啓程離開冬捺鉢,領軍移駐東京道。對外宣稱是去春捺鉢的所在地。但實際上,卻是調兵遣將直撲遼陽府,將從屬於窩篤斡魯朵的勢力連根拔除,數日之間,遼陽府外被殺得人頭滾滾,血色漫天。
平亂之事,是半點拖延不得。曾經親手爲先帝剿平皇太叔耶律重元之亂,耶律乙辛很清楚不能給叛軍發展壯大的時間。
即便身處東京道的窩篤斡魯朵只是保持沉默,甚至還沒有舉旗說要清君側、爲先帝復仇,但要用來警告一干有反心的猴子,耶律乙辛可沒時間在意要殺的雞會不會打鳴。
只要不肯順服,殺了就是了。難道還要給他們時間合縱連橫,會集兵力,將反旗舉起嗎?耶律乙辛做事,這一次也沒有猶豫。
可能會反叛的勢力,還沒有做好開戰的準備,就被耶律乙辛連根割斷了。下面的士卒十不存一,唯一一件事讓人遺憾,就是領頭一干全都跑了個乾乾淨淨,一個比一個溜得更快。
幸好東京道能讓人藏身的去處並不多,南面是耶律乙辛控制最爲嚴密的地區,西面的上京道和中京道,也同樣被耶律乙辛拿到了手中。東面是高麗和大海,根本跑不了。只能繼續向北,向比契丹更爲野蠻,也更爲桀驁的生女直部族逃去。
也許那些逆賊在逃亡的過程中,還轉着說服幾個女直部族,然後捲土重來的幻想。
可惜的是,耶律乙辛早已安排好了,前些年的五國部叛亂,大遼國的權臣就將自己的手伸到了混同江兩岸。而之前直撲遼陽府的時候,耶律乙辛也派了得力人手,去聯絡女直各部,讓他們提前做好準備,等着獵物自己撞上來。
計劃也許很粗陋,但結果卻是讓人滿意的。
從輪廓上,耶律乙辛還是能認出來擺在前面的幾個首級曾經的歸屬。
不顧迎面而來的惡臭,耶律乙辛將其中一枚頭顱雙手捧起。
漆水郡王,窩篤斡魯朵的實際控制者,耶律乙辛的心腹之患,日後必然能成爲叛黨核心的敵人,眼下卻成了一堆爛肉。
耶律乙辛爲這枚首級理好了頭髮,捧到了近前,面對面的正視着,“一年之前,吾與兄尚談笑甚歡,豈料一載易過,轉眼間就已是天人相隔。”
傷心感懷的聲音在帳中迴響,眼角溢出了幾滴淚水。不論任誰來看,都能從耶律乙辛的話語和神情中,體會到一股沁透人心的悲涼。
“如果兄臺能與乙辛攜手奉上,共扶幼主,堂堂大遼豈會被南朝所看輕。眼睜睜地看着宋人要攻打西夏,卻無力相助。”
嘆了一陣世事無常之後,耶律乙辛隨即一揚手,將手中的頭顱遞給帳下的親衛。
親衛隊長接過首級,自作聰明地問道,“太傅,可是要好生安葬?”
耶律乙辛隨即一瞪眼,厲聲喝道:“安葬什麼?!掛出去,在遼陽城頭上給我掛上三天。三天後傳首五京道。讓所有人給我睜大眼睛看着,敢於違抗朝廷的下場!”
原本出現在耶律乙辛臉上的悲傷彷彿是夢一般,轉眼間就無影無蹤,再也看不到半點跡象。
馬屁拍在了馬腿上,親衛隊長忙指揮手下慌里慌張的做起了搬運工。一枚枚首級被搬了出去,隨即外面就是一陣雞飛狗跳,親衛們一連聲地喊着,讓人將這些頭顱都按照耶律乙辛的吩咐都送出去。
儘管拿出去的僅僅是十幾顆頭顱,可帳中給人的感覺卻是一下就空了許多,只留下了陣陣惡臭,以及地氈上被膿水浸透的痕跡。
除此之外,當然還有少不了給耶律乙辛帶來喜悅和感慨的這一班女直人。
耶律乙辛斜倚着身子,靠着虎皮軟榻,“劾裡鉢,你完顏部此次做得甚好,如果讓這些叛逆去了五國部,就少不了又是一場大戰。”
領頭的劾裡鉢,是完顏部的部族長,承襲了生女直部族節度使一職,在混同江兩岸的女直部落中,一向被恭稱爲太師。
不過完顏劾裡鉢的太師只是叫得順口而已,在大遼太師兼太傅面前,卻連站起來的資格都沒有。
“太傅的吩咐,小人豈敢不聽。得到令旨之後,就派了族中人馬,在各條路上守候。也是上天垂顧,太傅的齊天洪福相助,終於是給小人等到了。”
完顏部的部組長態度擺得很正,這讓耶律乙辛很是滿意。有心要好生賞賜一番,給世人立個榜樣出來,讓大遼上下,都知道他的慷慨。
劾裡鉢的身後跟着兩人,一長一少。大的二十多,小的則只有十三四歲。
“他們是你兒子?”耶律乙辛心中一動,手指擡了一下,出言問道。
“回太師的話,大的是小人的兄弟,小的纔是小人的兒子。”劾裡鉢見耶律乙辛心情好,知道這是難得的機緣,回身指着兄弟和兒子,向耶律乙辛介紹着,“這是小人的弟弟盈哥,最是武勇,此番奉旨殺賊,正是盈哥率先衝殺過去。這是小人的次子阿骨打,才十二歲,有些小小的運氣。小人一聽太師將至,就帶了盈哥和阿骨打出來,只留了長子烏束雅看家。”
劾裡鉢身爲完顏部的一族之長,雖說有個官職在身,但混同江兩岸,身上帶着節度使、團練使的女直族長多得手指腳趾加起來都數不完。
家裡有不服他管束親叔跋黑,族中有要翻臉的桓赧和散達。外面還有烏春、窩謀罕。舉目皆敵,縱然劾裡鉢心中如他的父親一般桀驁,不願遼人插手進生女直的勢力範圍,可眼下也只能認命。
如果抱上了大遼太師的大腿,跟隨着有實無名的皇帝,不論是跋黑,還是桓赧和散達,又或是烏春、窩謀罕,他劾裡鉢只要一根手指就能像碾臭蟲一樣將他們碾碎。
甚至是更北方的五國、東海兩大女直部族聯合,劾裡鉢也有信心與他們鬥上一鬥。
在劾裡鉢期盼的目光中,耶律乙辛不介意讓自己慷慨的名聲傳得更廣一點。
“完顏盈哥!”耶律乙辛叫着名字,手向後一伸,將身後侍從捧着的金刀拿過來,遞了過去,“這一仗殺得好,這柄刀就賞你了。”
完顏盈哥雙手高高舉起過頭,恭恭敬敬地接下。看着嵌着寶石、以魚皮做鞘的寶刀,他喜不自勝:“小人得了太傅的賞賜,日後只要是太傅的吩咐,叫小人殺誰就殺誰。”
“阿骨打……”滿意地接受了完顏盈哥的效忠,耶律乙辛的視線又轉到了劾裡鉢的兒子身上,“可是親手斬了耶律哈葛的阿骨打?”
“第一次上陣,運氣好而已。”劾裡鉢謙虛着,但語氣中不掩對兒子的自豪。
“膽氣也不差。”耶律乙辛說着就賞了一張寶弓給阿骨打。
“劾裡鉢你好福氣啊,兄弟、兒子兩人都難得的英武。這樣吧,盈哥就跟着我,至於阿骨打……”耶律乙辛看了看雖然年紀不大,但身材已經跟成人差不多的完顏部部族長的次子,“天子身邊正好還缺個護衛。”
劾裡鉢心中歡喜,這一下子,大遼太師的大腿可是徹底的抱上了,連忙拉着弟弟和兒子叩頭謝恩:“能得太師看重,是他們的福氣。”
“小人一心一意,聽太傅使喚。”完顏盈哥磕着頭。而完顏阿骨打則是沉默地磕着頭,看起來像是被嚇到了。
耶律乙辛笑着點點頭:“劾裡鉢,你部今日立此殊勳,本太傅不能不賞。日後完顏部的馬稅就此減半,我這裡還有五百套鎧甲,一千套弓刀,加上一千匹南朝的絲絹,也一併賞了你。從你上陣的。戰死之人,給他家人五十匹絹五十兩銀,許他一個兒子做官。受傷的銀絹減半。參戰的,一人十匹絹。”
對跪倒謝恩的劾裡鉢,耶律乙辛俯身道:“只要你能一心效順朝廷,我不會吝嗇一分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