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一番雄論,王旖沉默了一陣之後,輕聲道:“官人這番話,該是在朝堂上說的。”
韓岡猛然間哈哈大笑:“這個道理,你當天子不知道,你當羣臣不知道?多少人都是揣着明白裝糊塗。爲夫前面說過了,知易行難。道理人人都懂,可想要做到,不知有多少道難關要過。商鞅變法,秦人因此富強,法度就那些,都是擺在明面上的,爲什麼山東六國死到臨頭還不去學?依樣畫葫蘆也成啊……實在是學不來!”
他搖着頭:“岳父變法,還遠遠沒有到商鞅的地步,就已經是天下沸騰了。這是利益之爭,所謂善財難捨,有幾人能捨小家爲大家?爲夫都沒那麼無私,只是想要做到公私兩便而已。像秦孝公和商鞅那般殺得人頭滾滾,山東六國做不到,岳父也做不到。所以眼下就只能跌跌撞撞,岳父的境遇,也與此有關。”
王旖沉默了下來,如今國勢昌盛,按理說是自家父親主導變法之功。連丈夫都說,沒有父親在朝中的鼎力支持,河湟開邊不可能成功,沒有新法富國強兵,交趾不可能平定。但父親不及六旬就不得不出居金陵,日後回到京師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所謂變法,從本質上說,就是改易利益歸屬。所以岳父說變法之要在於理財,就是這個道理。一旦變法,在一部分人得利之時,總會有另一部分人失去他們的利益。商鞅變法,得利者秦王,失利者則是一干卿大夫,無軍功不得授爵,公卿大夫們哪能不恨商鞅?岳父的變法,得利者天子,失利者是誰,就不必爲夫說了吧?”
“難道爹爹推行新法,百姓沒有得利?”王旖驚訝地問道,“官人也認爲爹爹是與民爭利?!”
“與民爭利的民和平民的民不是一回事。普通百姓能吃飽就不錯了,僅剩的一點油水刮下來,說不定會官逼民反。有恆產者有恆心,沒了產業家當,鋌而走險就沒了顧忌了。岳父何曾做得那麼絕?岳父爭的利,絕大多數都是來自人數只佔小半的富民。但凡攻擊岳父與民爭利的,多是拉着與平民百姓爲幌子,爲個人私利張目罷了……”
“司馬君實清介,從沒聽爹爹說過他品行上有過錯。還有子厚先生他們,都不是謀求私利之人。”王旖很是正直地爲人辯護。
“這裡的個人私利,不是一個人的私利,而是他代表的一個羣體的私利。也許作爲赤幟的某人會很清正,但是他所要維護的那羣人呢?就是子厚、天祺、伯淳和正叔幾位先生,他們都是糊里糊塗地幫了人出來打旗打鼓。文太師不是說過嗎?‘爲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
“原來如此。”王旖對丈夫的話全盤接受了下來,“原來他們反對爹爹,都是爲了一己私利……”
“在軍國政事上,私德從來都是枝節。只要能順便記得幫百姓一把,不是認爲盤剝民力是理所當然,就已經是很難得了。”韓岡雙目清冷,盯着前方的虛空,犀利如刀的眼神彷彿能扒皮抽骨,將人看到了骨頭裡一般,“可惜這樣的士大夫實在是少。”
王旖不太喜歡丈夫現在的表情,勉強地轉過話題,“那官人不喜蘇子瞻的詩詞,就是因爲他說過出來做官就是爲了享受?”
“誰說的,最近的詩作爲夫還是很喜歡的,只是不喜他早年的作品。”韓岡辯解道,他前生所喜歡的東坡詩詞,在眼下只出現了一半,都是出外任官之後的所作,“蘇子瞻早年的詩詞,也就只是有文采而已。同是詠明妃,他的那一篇就遠比不上岳父之作,失之淺薄。”
同樣是詠王昭君,王安石的兩首《明妃曲》傳唱一時,人人爭相唱和,就是司馬光都和了一首。“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前一首,嘆世事如一,無論中外;後一首甚至藏了良禽擇木而棲,臣亦能擇君的想法。而蘇軾的“誰知去鄉國,萬里爲胡鬼。人言生女作門楣,昭君當時憂色衰。”說淺薄已經是很寬容了。
而且蘇軾在反對改變役法時也說過,沒了服衙前役,在官員家中免費做工的百姓,官員家中就未免顯得“雕弊太甚,廚傳蕭然”,“則似危邦之陋風,恐非太平之盛觀”。士大夫“捐親戚,棄墳墓”,爲了取樂是佔了很大一部分原因,不僅僅是爲了天子和國家做事。
按照後世的話說,早年的蘇軾,缺乏人文主義的關懷,對百姓只是掛在嘴邊的符號而已,觸犯到自己的利益就會抱怨起來。直到出外後,在外任職數年,纔有了些改變。
“蘇子瞻近來的作品,佳作連連。‘明月夜、短松岡。’可不是尋常筆力能寫出來的。”
“倒也是。”王旖點點頭,蘇軾的這一首悼亡詞,傷痛感懷之處不輸元稹,意境則猶有過之。此一篇一出世,便在旬月間傳遍了大河南北。
“‘會挽雕弓如滿月’更是值得痛飲一大白。”韓岡笑道,卻見王旖神色淡淡,知道這等豪放派的詩詞,不合此時大部分人的胃口,“如今他在湖州的任上,想必又有佳作。”
韓岡對蘇軾自從出外之後文風的改變很是欣賞——不僅僅是韓岡,士林中對蘇軾的評價也是越來越高——不過韓岡從沒打算跟蘇軾做朋友,而從蘇軾那邊來說,當然也不會喜歡連詩詞都不會的韓岡。他身邊來往的友人都是文采風流的才子,韓岡可夠不上標準。就算沒有舊時的一點過節,完全不同類型的兩人也不會有多少交集。
“嗯,多半如此。”王旖感覺水冷了一點,喚人進來兌了一點熱水,道:“年節一過,西北就要謀劃攻夏。不知道熙河路糧草還夠不夠,去年天下五穀豐登,要是今年也豐收就好了。”
“今冬北方各路都不缺降雪,不出意外的話,今年會又是個豐年。如果時間把握得好,攻打西夏的時候,陝西的存糧用光後,正好能用新糧接替上。”
“只要糧草能供給得上,熙河路就不用擔心了。”
“還要擔心由誰統領熙河路漢人番人的六萬大軍。要是定了王中正,就讓人頭疼了。”
王旖安慰道:“不是說他是福將嗎?到了哪邊,哪邊就不會輸,若是由他領軍,總比一干貪功不惜士卒性命的將校要好。”
韓岡呵地笑了一聲,“說得也是,到時候,就得看他的福氣能不能保佑熙河路的兵馬了。”
就連家中的閒聊都少不了西北的戰事,被請去吃飯的時候,韓岡回想與妻子的聊天,都覺得好笑,人家趙括好歹也是紙上談兵,他今天算是什麼。也怪眼下除了戰事,朝堂中也不會有什麼大事。
過了年節假,郭逵就啓程去河北了,韓岡送了他之後,照舊去衙門上工。
爲了西北之事,樞密院那裡忙了起來,在樞密院掛名的韓縝自然也是整天不見在羣牧司露個臉,韓岡身上的擔子稍微重了些,不能再像剛剛上任時那樣,每天用上一刻鐘簽字畫押就了事。現在他要負責徵調各處軍馬,以補充陝西轉運及驛傳的馬匹缺口,工作時間也就從一刻鐘延長到了一個時辰。
在幾次開邊的戰爭中,韓岡負責的都是糧秣後勤,說到戰時轉運,薛向都要靠邊站。下面的人的一些小心思,以及在賬籍中做的手腳,全都瞞不過他的眼睛——能玩花樣的地方,韓岡一清二楚。
韓岡之前凡事不理,只當個合格的橡皮圖章,讓衙署中的一干屬吏產生了一些不該有的誤會,這時候沒費什麼力氣,就將幾個不長眼的揪出來。韓岡並沒有責罰他們,而是轉手交給韓縝處置。而韓縝待下一向嚴苛,一頓棒子,將四個人廢了雙腿,又全數開革了。其中有一個,被拖回去後當天晚上就在家裡暴斃。
如果換個時間,韓縝少不了要吃掛落,一旦被政敵揪住,下臺出外是免不了的。但眼下朝堂上的重心全在西北軍事上,殺兩個貪官污吏祭旗,也正合天子之意,御史臺裡面的烏鴉都不會蠢到幫他們叫兩聲。
整頓過了風紀,手下的人開始戰戰兢兢地老實做事,韓岡手上的事上了正軌,做起來就很輕鬆了。
邊疆上厲兵秣馬,朝中也是緊鑼密鼓,國事的重心徹底偏向了陝西。但大事沒有,小事還有那麼一兩樁。
先是陳世儒弒母案在大理寺、審刑院和御史臺三方會審後終於定案,夫妻都論了死罪,而領命出手殺人的婢女總計十七人也全都是死罪。案子的判決結果,基本上跟蘇緘當初的判決沒有兩樣,有區別的地方,就是沒有參與此事,且事先不知情的七名婢女則是被杖脊,編管遠州。
而後到了正月初十,御史中丞李定上表彈劾知湖州蘇軾,言其譏切時事,訕謗天子,“伏望斷自天衷,特行典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