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黃昏的時候,王旖從宮中回來了。
比起正常的拜謁,回來得要遲了一些,韓岡從書本中擡起頭,問道:“今天好像是又遲了,是皇后還是朱賢妃。”
王旖卸了妝,換了一身家常的便服出來。她在韓岡身邊坐下,自己揉着脖子,“是朱賢妃,還以爲會被留到宮門快落鎖的時候呢。”
“怎麼了?”韓岡問着,順便將手伸過去,想要幫忙按摩。
王旖痛叫了一聲,將韓岡的手一下拍開,“官人你手太重,骨頭都給你捏碎了!”狠狠地瞪了韓岡一眼,又嘆道,“真不想去宮裡,每次戴花釵冠都覺得重,得讓魏娘子好好捏一捏。”
王旖雖是這麼說,卻沒有叫自己的梳頭娘子進來——負責梳頭的婢女,並不是僅僅負責梳些時興的髮式,更多的爲主母的衣着打扮作參謀,有的還各有絕活,王旖身邊的卻是會按摩捏骨——夫妻兩個正議論着宮裡面的事,不便在下人面前說。
“方纔謁見過兩宮和皇后之後,就被朱賢妃拉去說了一通閒話,本來心想這下得拖到天黑了,可沒多久,福寧宮那裡就派人來,跟朱賢妃不知說了兩句什麼後,就打發了奴家出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子那裡招朱賢妃。”
韓岡嘖了一下嘴,“還真是麻煩,每次進宮都要被拉着說話。”
“這還要多謝官人吶!要不然就能像娘一樣,進去就出來了。”王旖衝韓岡抱怨地哼了一聲,又揉起腳:“宮裡面的娘子,一點都不知道體恤人。又是帶着花釵冠,又是穿着朝衣,還從宮門開始,就繞着後宮走了好一圈。三個殿都跑過了一遍,累得腳都疼了。”
“弄點熱水來泡泡腳,平常可不會走這麼遠的路。”韓岡說着提聲叫了人進來,吩咐了去準備熱水,“泡過腳就去吃飯,素心指揮着廚房,今天可是準備了不少好菜。”
“嗯。”王旖笑着點頭。又看韓岡在臥室中拿着本書,突然覺得不對勁,“怎麼不在書房裡面看書?”
“問問你兒子吧。”韓岡無可奈何地搖頭,“放鞭炮的時候,二哥兒不知怎麼弄的,一發沖天響就飛到了書房裡,一開始都沒在意,過了一陣就見了煙。”
王旖驚了一跳,“走水了?!”
“是走水了。”韓岡狀似無奈地嘆氣,“就燒了半幅帳子,但幾盆水潑過去,書房裡的書全都毀了,南娘和雲娘正帶着人在西廂裡烤書呢。”
王旖憤怒起來了,“都是你,昨天說什麼放鞭炮!今天只是書房被水潑了,明天燒了房子怎麼辦?哥兒姐兒心玩野了,以後不小心傷到自己怎麼辦!?”
“是爲夫的錯,所以老天將我的書房給毀了,這可是重罰啊。”
韓岡唉聲嘆氣,王旖卻氣得牙癢癢的。狠狠地又剜了韓岡兩眼,問道:“二哥兒他們呢?!”
“罰了他們三個去抄書,吃飯前得將三字經給抄一遍下來。字還得端正,否則就喝水過夜。”韓岡擡眼看着又有些擔心起來的妻子,笑道,“餓上一頓沒關係,爲夫當年在子厚先生門下,一天一頓都熬了幾個月,少吃一頓算不了什麼。而且他們三個還不一定寫不好,讀書識字,可比爲夫當年聰明。”
“官人倒是謙虛。”王旖說了一句,也暫時放下心來,“等正屋和退思堂都修好了,將書房搬回去,就不會再被鞭炮給燒了。”
“太皇太后的情況怎麼樣?”韓岡問道。
王旖搖搖頭,“還是在殿外。”她的聲音低了點,“看樣子有些難了。幾個翰林醫官出來後臉色都不好。”
韓岡皺眉,想了想道:“過兩天如果太皇太后的病情還不能好轉的話,天子當會讓宰輔去大相國寺燒香祈福,到時候就看人選和人數了……”
韓岡話說了半截,王旖卻明白,宰輔們去相國寺的人數越多,地位越高,那麼就代表太皇太后的病情就越重。如果是宰相王珪領着兩府的全班人馬去相國寺,那基本上就可以等着天子大赦天下了。
放下了太皇太后的病情,王旖看着桌上厚厚一摞書冊,又看看韓岡手上的書卷,從字體上看,當是手抄本:“官人今天讀的什麼書?”
“正在看史論呢。”韓岡將手上的手抄本揚了一揚,“蘇家父子的。如今空閒的時候多,正好多看點書。”
韓岡前生只知道唐宋八大家,只以爲蘇家父子三人詩詞歌賦寫得好,但後來才知道,文名可不僅僅是詩詞歌賦。蘇家父子當年在京中出名,靠的是史論和治策。
蘇洵寫了《幾策》、《權書》、《衡論》,蘇軾則是寫了《進策》《進論》五十篇獻與當時的仁宗皇帝,蘇轍當時還差一點,但他也有十幾篇論史的文章。
三蘇父子文章一出,在京中又得歐陽修、梅聖諭等文壇宗主引薦,一時聲名大噪。
韓岡今天將三蘇的文章稍稍瀏覽了一遍之後,才知道爲什麼王安石要說他們是戰國縱橫家一流,的確全都是縱橫捭闔的議論文。
“官人覺得三蘇之作如何?”王旖很感興趣地問道。
韓岡皺眉想了想:“三蘇的作品主要是論,對史事的評論,以古諷今。不像司馬君實那般,近似於單純的史官了,而是秉承春秋之法,以史論明儒門大義,世間有稱之爲蜀學者,不爲過當。如今的各家學派多論心性義理,以解經釋義爲上,蜀學偏近於史,算是個異類。”
王旖訝然:“筆削春秋……官人評價這麼高?”
“該怎麼說,似是而非,得其形而已。老蘇倒也罷了,但蘇子瞻的《進策》二十五篇、《進論》二十五篇,只是花團錦簇而已,更像是湊個整數,硬給湊上五十篇。”
韓岡翻了翻手上的書,指着其中一篇給王旖看:“蘇子瞻的一篇《論諸葛亮》,說‘曹操既死,子丕代立。當此之時,可以計破也,何者?操之臨終,召丕而屬之植,示嘗不以譚、尚爲戒也。而丕與植,終於相殘如此,此其兄弟且爲寇仇,而況能以得天下英雄之心哉!此可間之勢,不過捐數十萬金,使其大臣骨肉,內自相殘。然後舉兵而伐之,此高祖所以滅項籍也。’”
王旖搖着頭,她過去除了三兩篇有名的之外,蘇家父子的史論並沒有多讀,沒想到裡面這麼不靠譜,“讀過《三國志》就不該這麼想。”
韓岡點頭道:“所以說這是縱橫家之流的想法,以爲花點錢、動動嘴皮子,就能讓敵人不戰自潰。‘兄弟且爲寇仇,而況能以得天下英雄之心哉’,從曹丕和曹植的關係上推到天下英雄上,這個引申,毫無道理可言,當真是一廂情願!怎麼不拿去比李世民?”
“爹爹過去也說是蘇家父子是縱橫術,一開始就不怎麼喜歡老蘇的史論。”王旖回憶道:“當大蘇參加禮部試時所寫的《刑賞忠厚之至論》,爹爹知道‘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是杜撰後,就更是不喜歡了。”
皋陶是堯時的法官,他三次判人死罪,而堯則三次寬宥罪人。這一個典故是蘇軾拿來證明尚書中“罪疑惟輕,功疑惟重”這句話的前半句——這八個字,也是《刑賞忠厚之至論》這道題目的來源——但此一典故,主考官歐陽修不知道,副考官梅聖諭也沒聽說過,考官們沒一個聽說。
歐陽修和梅聖諭以爲自己讀書不廣,不知道這一典故的來源,雖然其他考官認爲無所依據要將之黜落,可歐陽修見文章寫得又好,也就信了他。但當知道是蘇軾所寫之後,歐陽修一追問,竟然是杜撰!
“不談文章好壞。從議論的原則上說,如果論據是僞造的,論證就毫無依據,論點也便不可能成立。整篇文章寫得再好,都是不合格。”韓岡笑了一下,“時人將此事當作一段軼事,但要是這樣的作風用在政事上又該如何?”
“是啊,就是這個道理。”王旖又道,“還有之後小蘇在制舉上,議論仁宗皇帝貪好女色,宮中貴姬數千,日夜遊宴,不視朝政。這分明是拿道聽途說之語博取直名,爹爹是主張黜落的。韓曾兩位相公也跟爹爹同樣想法,認爲是污衊天子,不過仁宗皇帝覺得本是求直言,不當以言辭罪人,還是將他取中了。”
“但岳父不是拒絕爲小蘇起草制書嘛?”韓岡笑道。
拗相公的脾氣,在幾十年前就倔強得讓人頭疼。他在擔任制科考官的時候,認爲蘇轍應該黜落,沒資格通過比進士科還要高一個等級的制舉考試。縱然仁宗皇帝錄取了蘇轍,但當要給蘇轍起草任命的時候,擔任知制誥的王安石就死活不肯草詔。誰來勸都沒用,最後硬是把蘇轍攔了近一年。
聽出了韓岡言語中的戲謔之意,王旖就又白了他一眼,“爹爹脾氣就是這樣,何況又沒有做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