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新至。
關中的冬夜滴水成冰。從喧鬧的大廳中出來,頓時一陣寒氣侵體,呂大臨不禁打了個寒戰,將身上的斗篷裹緊了些,但頭腦卻一下清醒了很多。
擡眼望着東方,還是沉黑的,不過已經是後半夜了,四更天,應該很快就要天亮了。
回頭看看廳堂中一個個酒興正濃的親戚,呂大臨無奈地搖了搖頭,若是隻有自家兄弟在,決不至於如此。
不過這也是沒奈何的事。
藍田呂氏是關中的著姓豪門,一到年節之時,族中各房親戚能趕回來的都會回來祭祖,呂姓子弟就多達百數,加上妻妾、僕婢,就有上千人之多。在這段時間裡,祖宗留下來的莊子上,比起集市還要熱鬧。
“怎麼也出來了?”先一步站在院中的人回過頭來。
“酒喝多了,鬧得慌,二哥不也先出來了。”呂大臨道,看看呂大鈞左右,又問,“正叔先生呢?他不是跟二哥一起出來?”
“正叔先生先回去休息了。”呂大鈞朝院子的西側扭頭看了一眼,程頤入關中講學,一整年都沒有回洛陽,今年年節也沒有回去,在學生們都返鄉後,被盛情邀請住進了呂家的老宅中,甚至連年夜飯,也被請上了正席。
呂大鈞走近了幾步,與兄弟並肩站着:“愚兄是出來避酒的,再過兩日就要去延州了,沒心情多喝。”
“延州……真的要開戰了?”
“這還能有假?”呂大鈞道,“如今西夏內亂,國母囚子,大好時機如何能放過。”
呂大鈞是在一個月前接到了永興軍路轉運副使的任命,過了年後就要去上任。接到任命書的時候,還並不知道西夏國母梁氏囚禁了兒子的消息,而且種諤的提案在朝堂上早被拖延了下來,僅僅是個普通的任命。但如今西夏內亂的消息傳來,呂大鈞自知戰爭已經不可避免,當他上任之後,隨軍轉運的差事,少不了要佔上一份。
“李稷可不好應付。”
“寧逢黑殺,莫逢稷、察……”呂大鈞略帶玩味地笑着,“李長卿的確行事苛暴。不過也算不上什麼大礙,縱然他是轉運使,愚兄也不懼他。”
“……遼國可是大礙。”呂大臨沉默了一下說道,“嫁了公主給秉常,當不會坐視西虜被滅!”
身在關中,這段時間又住在鄉間的莊子上,呂氏兄弟還沒有收到更讓人振奮的消息,但這不代表呂大鈞會對遼國有多畏懼,“爲了救援西夏,遼國能派出多少兵馬?派得少了,連同興慶府一併攻下。派得多了,官軍就守住銀夏。若是遼國全力相助……”他嗤笑了一聲,“不用動手,党項人就會跟契丹援軍拼命——西夏國中可供給不起遼國的多少兵馬。要擔心,也就擔心遼人會去攻打河北,圍魏救趙……不過朝堂上,雖說王韶、章惇都已出外,但知兵的重臣還有郭逵和韓玉昆在,當不至於在此事上有疏漏。”
聽到兄長提到韓岡,呂大臨突然間就陷入沉默。
呂大鈞看了的弟弟一眼,心知肚明,嘆道:“還有心結?”
呂大臨的嘴緊抿了起來,他又怎麼可能沒有心結。因爲韓岡的緣故,呂大臨如今在關中學者中名聲壞了不少。韓岡將幾封信向關中一送,登時掀起了軒然大波,質問的信函如雪片般飛來,有一些脾性暴烈的同門,甚至直接與他割席斷交了,同時也讓程頤在關中講學變得艱難無比。
“……小弟向道之心,從無一日而絕。”呂大臨過了好半天才沉沉地說着,“子厚先生仙逝,小弟無處求學問道,一時悵然若失。幸而有伯淳、正叔兩位先生,才又得了指點和傳授。二哥你也是知道的,小弟在伯淳、正叔先生面前,何曾說過氣學一句不是?子厚先生沒有傳授的地方倒也罷了,只要子厚先生傳授過,小弟何曾背棄?!”
呂大臨說得有些激動,呂大鈞暗暗地搖了搖頭。
呂大臨的確是受了許多委屈,但那篇行狀寫得更是有問題。“盡棄其學而學焉”,不論是真是僞,所謂“爲尊者諱、爲長者諱”,忘了這八個字,又怎麼讓人看得不怒?
韓岡又是對張載敬重無比的弟子,尊師重道天下知名,看到自家兄弟如此辱沒先師,沒直接拔劍斬過去,已經是好脾性了。
但這些話也不好說,呂大鈞輕嘆一聲,而後問道:“與叔你可知道韓岡現在是什麼職位?”
呂大臨眼神轉冷,聲音也平靜下來:“至少還不是宰執。”
“是右諫議大夫、同羣牧使!”呂大鈞着重強調道,“比大哥都高,愚兄更比不了。”
“縱使做到宰相,我不懼他一分半點。”呂大臨聲音更冷。
“愚兄不是這個意思。”呂大鈞無奈地搖搖頭,自家的兄弟對韓岡成見已深,要改變果然不容易,“熙寧三年,他幫王韶穩定了鞏州,陣斬來襲的吐蕃主帥;熙寧四年,他在鄜延路保住了羅兀城的數萬大軍;也是同年,他親入咸陽城,說降了廣銳叛軍;熙寧五年,河湟開邊,他的功勞僅在王韶、高遵裕之下,甚至在王、高兩位主帥追擊敵寇生死不明的時候,連擋兩道聖旨,保住戰果不失,沒有落到羅兀城之敗的境地;熙寧六年,他中進士就不說了;七年,天下大旱,韓岡在白馬縣安置河北近百萬流民,無一凍餒而死,在河北民間,他的名聲好得如同萬家生佛一般,當初洛陽就有被調來築堤的河北流民,求着要韓岡去提舉工役!”
呂大鈞說到這裡,又看了弟弟一眼,見他板着臉在聽,繼續道:“換做是其他人,有他這幾年的功績,進兩府已經是足夠了。可韓岡呢,連侍制都沒坐上。接下來他在軍器監任上,成就非凡。飛船就不說了,光是板甲,就讓朝廷只用了不到七百萬貫的花費,便給六十萬禁軍都配上了鐵甲。同樣的花銷,在過去,能有十萬套鐵甲就不錯了!而且還遠遠不如板甲的堅實耐用。此外,在冶煉鍛造上的用心,又讓鐵器大行於世。可謂是爲官一任,遺德深遠!”
呂大臨緊繃着臉,目光毫不偏移地投射在呂大鈞的臉上,看不出他內心有什麼變化。
“緊接着,就是南征之役。”呂大鈞嗓音又轉向低沉,“滅亡交趾這千乘之國,代價卻微小得連西北一場敗仗都比不上。當年儂智高爲交趾所迫,又爲國朝所不容,故而起兵反亂,狄青領軍將之剿滅,便做上了樞密使。章惇做了樞密副使,韓岡功業不下於他,領軍救邕州是他的功勞,大敗李常傑也是他的功勞,策動諸部齊攻交趾同樣是他的功勞,而令南下西軍不然疾疫依然還是他的功勞,此四事,奠定了交州大捷的基礎,但韓岡最後只得到了一個龍圖閣學士,甚至不得不出外任官。”
見呂大臨依然沒有什麼的反應,呂大鈞嘆了口氣,“之後韓岡在京西的功業就不用愚兄再多說了,無論是襄漢漕運,還是軌道的運用,都對中國有着難以估量的作用,日後天下都要受其功,這也是足以晉身兩府的資本。可韓岡卻被投閒置散了。”
“這是他年齡資歷不夠,非是朝廷賞罰不公。”呂大臨終於開口。
“你也知道韓岡是年資不夠,而不是能力功績不足。”呂大鈞笑了一笑,問道,“那你可知道,韓岡如今年齒幾何?”
呂大臨再次靜默下來,看着兄長,等着他的後文。
“二十八歲。”呂大鈞心中又嘆一口氣,繼續說道:“依韓忠獻【韓琦】的先例,韓岡也就只要再等七八年的時間,什麼都不用做,便能晉身兩府。就是運氣、時機都差點,再有十一二年,到他四十歲的時候怎麼都該進去了。可韓岡卻偏偏多做了一手,將種痘法公諸於世,不免讓人有畫蛇添足、節外生枝之感。換做是與叔你,會像他一樣做嗎?”
呂大臨頭昂了起來,毫無猶豫地應聲道:“那是當然的,即有此等良法,公諸天下乃是義不容辭,小弟絕不會敝帚自珍!”
“說得好!”呂大鈞點頭讚許,他看得出來他的兄弟是言出由衷,“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在仁在義,都不能將種痘法敝帚自珍。”只是他頓了一下後,就又一笑,“所以韓玉昆將之公諸於衆。但他不僅僅是公諸於衆,而是將牛痘、人痘的事說得那麼細,讓人知道他早在十年前就得到了人痘的方子。韓岡將人痘之術瞞了整十年,其間天下無數幼子夭折於痘瘡之疾,甚至天子也不例外,由此不免結怨於天子和世人。愚兄再問一句,換做是與叔你,會不會在得知人痘之事後,就此公諸於衆?”
呂大臨面現掙扎之色,臉色一息數變,最後吃力地搖頭,“不會……只看人痘,已經近於巫蠱之術,絕不敢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