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定了吳衍之事,韓岡從王珪府上告辭出來,沒有回府,而是往開封府衙走去。
他打算趁機見蘇頌一面,只爲他給自己挑了一件好宅子,韓岡就得好生地感謝他。
只是蘇頌現在是因爲陳世儒弒母案而焦頭爛額,而且這件案子還牽連到呂公著的身上,又有蔡確攪渾水。
“難啊。”蘇頌搖頭嘆息,整個人彷彿老了許多。
精巧的家宴,設在開封府的後園中,權知開封府一邊給韓岡倒酒,一邊大煞風景地說着案情。
“陳世儒當真弒母了?”韓岡還是不敢相信外面的傳言,“應該是李氏殺姑吧?”
弒母,千年之後,都是穩穩的死罪。而眼下更是被父母告了不孝,依律可以將兒子論以死罪的大宋!以孝治天下,將三綱五常視爲維護社會穩定的鐵律的時代。弒母可是十惡不赦的重罪,跟造反一個等級的。相對而言,造反還能博得一些人的同情,而弒母就只有鄙視和厭憎。反倒是媳婦殺婆婆還好說些。
“本來我也是不信的。”蘇頌搖着頭,向韓岡介紹着案情。
陳世儒是仁宗朝的宰相陳執中的獨子,案發前以國子博士的本官,在江南的太湖縣做知縣。他的妻子,被家僕首告唆使婢女用鐵釘錐殺陳世儒之母張氏的李氏,是李中師的女兒。而李中師之妻呂氏則是呂夷簡的孫女,呂公著的侄女,李氏自然也就是呂公著外侄孫女。
陳世儒在太湖縣任官,而他的妻子李氏,跟絕大多數官宦人家一樣,留在京城的家中侍奉舅姑——陳執中早已不在人世,李氏侍奉的是陳世儒的生母張氏,也就是本案的被害人。
被殺的張氏,是陳執中的寵妾,性格暴虐,幾十年前在京中很有些名氣。使人杖死十三歲的婢女迎兒是她,逼死另外兩名婢女的也是她。一個月死了三人,當初這件事鬧得很大,御史臺接連上書,陳執中也被罷去相位。
而在陳執中死後,仁宗親自安排張氏入寺廟中修行,直到陳世儒成人,方從廟中迎回。不過沒多久她就死了,陳家報的是病死,然後陳世儒丁憂回京。但案發後,經過檢查,張氏是被人謀殺。先下毒,後用鐵釘錐入心口。
“那出首的僕人,說李氏吩咐下來‘博士一日持喪,當厚餉汝輩’。聽起來倒像是唆使,但奴僕欺主的事太多,這話一開始我是不信。張氏待僕婢刻薄寡恩,又有昔年舊事,死於僕婢之手更對得上。但之後審問陳家家人,卻發現整件事的確都跟李氏有關。陳家上下的僕婢,都收了賞賜封口,而出首告官的這一位,只是因爲賞賜分配不均之故,才忿而站出來自首。”
“原來如此……這還真讓人想不到,呂家怎麼出了這麼蠢的女兒。”
“她是李家的。”蘇頌更正道。
“李中師手段也挺厲害,當年逼得韓國公【富弼】全家繳免行錢。”
“再厲害也是教女無方,而且這件案子不僅僅是李氏,陳世儒也脫不了罪名。”
“應該不可能吧?”韓岡不信,蘇頌前面都已經明示他有證據,但從情理上推斷,總覺得有幾分讓人疑惑。
李氏唆使婢女殺姑,有人證,有物證,口供雖然沒有,但遲早能審出來。只是陳世儒他被牽扯進來就有些奇怪了。
“陳世儒沒必要爲了回京而弒母,想回京直接報病請辭就可以了,有的是人等他的位置。而李氏想要讓丈夫回京,就沒有別的理由,除非能說服陳世儒,否則就只有讓他丁憂纔可以。”
蘇頌微微一笑,笑容還是脫不了苦澀:“那依玉昆你的想法,這個案子的真相該是什麼樣的?”
“應該有人要將水攪渾,鬧到現在,外界對這件案子的稱呼已經不是李氏殺姑案,而是陳世儒弒母案。但不管是李氏殺姑案,還是陳世儒弒母案,現在事情鬧得這麼大,只怕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在韓岡想來,這多半是想通過這件案子將呂公著給拉下來。而呂家也的確派了人來找蘇頌關說,且呂家對大理寺很有影響力,幾次出手干擾蘇頌的審案。不過這件事已經給暴出來了,讓呂公著好不狼狽。
此外韓岡還聽到一種說法,御史中丞蔡確之父蔡黃裳,在陳執中離開相位,至陳州擔任知州的時候,曾經因爲一次疏忽犯了錯,被陳執中逼得上表辭官。當時蔡確尚未成人,家裡的頂樑柱沒了收入,一家老小衣食無着,只能流寓陳州。幾十年的恨意積攢下來。如今是蔡確在報復。
“真是一汪渾水。”韓岡感慨着,蘇頌攤到這件案子運氣真的是糟透了。身爲權知開封府,想脫身都難,“不過怎麼看,陳世儒都不會跟這一樁案子扯上關係。”
蘇頌搖搖頭:“雖然情理之中的確是這樣麼錯。但玉昆你恐怕想不到,此案當真是與陳世儒有關,從審出來的口供來看,至少他是知情的。”
韓岡臉色變了,知道妻子唆使僕人殺母而不阻止,其實就是弒母,沒有別的解釋。
這件逆人倫的大案,如果出在地方上,當地的知縣少不了會因爲教化無功要被迫辭官,知州也得受到責罰,現在還是兩位宰相的後人做出來的,誰碰了誰都會覺得棘手,已經不僅僅侷限於案子本身的問題了。
“那這件案子還有什麼好猶豫的?”韓岡疑惑不解地問道。
“玉昆,你不知道……”蘇頌嘆了半天的氣,最後和着酒意將原因說了出來,“天子要保陳世儒。”
弒母,屬於惡逆,排在十惡不赦重罪中的第四位,僅次於謀反、謀大逆、謀叛這三條,直接觸犯天子的大不敬之罪則排在第六。
韓岡聲音都尖銳了起來:“就這樣,天子還要保他?!”
“‘止一子,留以存祭祀何如?’陳世儒是陳恭公【陳執中諡號恭】的獨子。他若是死了,陳恭公這一房可就斷了香火了。”蘇頌苦笑,“雖說天子沒明說,應該還有陳家、呂家的體面在。只是呂家一家倒罷了,兩門宰相,其中還是獨子,天子不想鬧得太大。”
陳執中死的時候,英宗還只是汝南郡王府上的十三郎趙宗實——其父趙允讓在幾個月後病逝方纔追封濮王——當今天子甚至沒跟他打過照面。
可儘管這樣,陳執中的兒子是犯下了惡逆之罪的弒母罪囚,趙頊照樣還是想要保這個逆子一條性命——只因爲陳世儒是陳執中的獨子,更因爲陳執中是宰相。
包括韓岡在內,他們這個等級的高官一向是受到優待的。做到了學士、直學士的文臣,晉身兩府的宰執,纔是真正能與天子共治天下的士大夫。至於下面的官員,那完全是兩個階層。
甚至是武將,比如當年做到樞密使的曹利用,也是明面上將其遠斥,私下裡讓人下陰招,使其自裁罷了。明正典刑的殺,幾乎是不可能的。
“前面只當是李氏殺姑,天子說‘此人倫大惡,當窮竟。’但現在變成了陳世儒涉案,天子要放他一馬……給蔡確頂回去了。”蘇頌抱怨着。
韓岡冷眼問着:“如果這一次沒有御史臺,這件案子基本上就能定下來了吧?”
蘇頌嘆了口氣,自是默然不語。
陳執中逼得蔡黃裳辭官,蔡確與陳執中有深仇大恨,能毀了陳執中的兒子,滅了陳家的血脈,他是絕不會放過的這麼好的機會。
御史大夫向不授人,御史中丞是實際意義上的一臺之長,雖然御史們各個桀驁,許多時候不服管束。但蔡確他既然統領御史臺,要想引導一下清議風向的,還是很容易的。
天子都壓不下這些言官。烏鴉一叫,肯定是要死人了。
不知是誰人問的,御史臺的言官爲什麼總是能升得那麼快?有人就回答,因爲色黑近紫——都是把他們當烏鴉看了。
“三綱五常,這是天條,子容兄,這一樁案子得儘快審結,否則御史臺只會樂得將整件事給擴大下去。”
韓岡神色嚴肅,語氣鄭重。要是蘇頌這邊繼續拖延,到時候,御史臺的目標就不僅是預定中的呂家、陳家,連蘇家也會給牽扯進來。說不定到時候,蘇頌的職位也一併保不住——儘管之前御史臺已經借用另一樁案子來彈劾蘇頌寬縱,但間接的攻擊,和直接的指責,兩者之間的力度畢竟不一樣。
“哪裡還要玉昆你來說,愚兄這麼多年見得多了?”蘇頌自嘲地笑了一下,昨天蘇頌心血來潮,算了一卦,最後可是沒有好答案,“就是決心難下。現在正好,多謝玉昆襄助。”
“不敢。插一句話,只是口舌之勞而已,喝了子容兄的酒,要還上一句。”韓岡哪裡會居功,根本就不干他的事,只是說了一句眼下這樁案子還是早點結束的好罷了。
蘇頌呵呵笑了兩聲,又與韓岡一併喝酒聊天,暫將此事拋出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