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時分,已經進入了一年中最適合狩獵的季節。
當今的大遼皇帝耶律洪基,最喜歡的就是乘着飛船直上雲霄,俯視着屬於他的國土,而後從飛船上下來,去追逐獵物。
耶律乙辛遠遠地觀望着。天子能開心暢快的遊獵,正是由於有他幫着處理國中政務。
大遼的權臣不禁會想,如果皇帝能把精力全放在這兩樣事情上就好了。朝堂上的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完全可以有他這樣忠心耿耿的臣子來全權處理。
太子就是不認同耶律乙辛的這個想法,最後落到生母賜死,自己幽閉而亡的境地。但耶律洪基絕不是耶律浚。耶律乙辛能以讒言離間夫妻、父子,唆使耶律洪基殺了皇后、廢了太子,但他面對耶律洪基時,可用不上這一條手段。
耶律浚之死是因爲父子親情壓不過權力之爭,自己只是煽動了耶律洪基心中潛藏的恐懼,讓他以爲耶律浚有篡位之心。經過了皇太叔耶律重元的叛亂,耶律乙辛知道耶律洪基最怕的是什麼。
耶律乙辛能掌控朝政,究其原因就是在平定耶律重元之亂時立了大功。他猶記得在大帳中確認了耶律重元的謀反,當時的大遼天子臉上的表情,是在憤怒中,透着深深的恐懼。變了調的聲音,泄露了他對失去權力的恐懼。
如今耶律浚已經死了,天子不會再擔心一個死人跟他搶皇位,當初的恐懼和由此而來的憤怒也就煙消雲散,剩下的就是父子之情,疑心自然就會悄然滋生。到時候說不定只要誰說上一句話,就能讓當今天子改弦更張,認爲兒子謀反之事是純屬污衊。
耶律乙辛很清楚,自己的權力,是嫁接在皇權之上。失去了皇權撐腰,他耶律乙辛又能使喚得了誰?自家的性命與權力密不可分,一刻也不能鬆手。可耶律浚的冤死,就是懸在頭頂的一把寶劍,耶律乙辛也說不準什麼時候大禍就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那時候,就是滅頂之災。
手抖了起來,耶律乙辛突然發現,對失去權力的恐懼,不論是天子,還是自己,都是一模一樣的,沒有任何區別。
“大王。”蕭十三快步走近了耶律乙辛的身邊,手上拿着一片紙,“西京道急報,乃西夏朝中事。”他手遞出去的同時,偷眼打量着耶律乙辛的臉色。
耶律乙辛警醒過來,瞬息間恢復了正常。接過紙片,匆匆一覽:“西夏翰林學士景詢以贓誅……”擡起頭來問道,“景詢是誰?”
蕭十三回覆道:“景詢是宋人叛臣,饒有謀略,屢助党項攻宋。十幾年前投奔西夏的時候,南朝還指名要西夏將景詢交還。”
“難道景詢是宋人奸細?”耶律乙辛驚訝地問道。
西夏同時向遼、宋稱臣,如今更是勢弱。如果抓到兩國的細作,也不敢以間諜之罪將他殺了,必然是要以別的名義處決,當作根本不知道奸細這回事,爲空留人口實——何況現在宋人正磨刀霍霍,就只缺個藉口。由此推斷,宋人要討還景詢的舉動,當是個幌子,推景詢上位的助力。
“不是。”蕭十三搖頭否定,又發現自己的口氣太硬了,忙緩和了一下,“應該不是。景詢是梁氏的人……謀主。”
耶律乙辛聞言眉頭一挑:“記得秉常是六月親政的吧?”
“正是。”蕭十三點頭,“秉常六月親政,才三個月就殺了梁氏的親信大臣。這小孩子還真沉不住氣。”
耶律乙辛搖搖頭,嘆了一聲,“爛泥扶不上牆,西夏眼下都到了這步田地,偏偏碰上了如此糊塗的一個國主,當真是運氣差透了。”
“大王說得是。”蕭十三附和道:“放秉常親政,梁氏本不甘心,還是大王使人發國書質問,纔不得不放權。只是誰都沒想到,不過三個月的工夫,就殺到了翰林學士的頭上,若是再過個一年半載,還不殺到樑乙埋頭上?梁氏肯定要拼死反撲了。”
耶律乙辛眯起眼,皺眉不語。
秉常這個小孩子,不要說跟繼遷和元昊比,就是有他曾祖父德明的五分耐性,也不會做出這等讓宋人欣喜欲狂的蠢事。
經過了三年,宋人肯定已經將橫山南麓給安定下來,糧秣軍器也備足了,多半已經準備好要用兵於西北。眼下對於西夏來說,正是需要同舟共濟的時候,偏偏秉常卻殺了自己舅舅的心腹。
耶律乙辛沉吟良久,忽而問道:“……你說這件事,宋人會不會知道。”
蕭十三肯定地回答:“這麼大的事,肯定瞞不過宋人的耳目,兩邊打了這麼多年,細作肯定幾十上百的派過去,有什麼風吹草動,都不可能瞞得過,我們在河北還不是一樣有人。”
“秉常輕佻急躁,梁氏根基深厚,肯定會鬥起來。”耶律乙辛微微一笑,“宋人應該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
蕭十三雙眼一亮,事情既然發生了,後悔也沒用,還不如趁機利用。如果大遼能表明的支持秉常,想必西夏年輕的國主只會更加迫不及待。到時候宋夏開戰,大遼就能乘機插手進去。
“如果與宋人打起來……”耶律乙辛省略了主語,又只說一半,但意味深長的眼神,讓蕭十三徹底明白了魏王的用意。
宋人攻夏,大遼肯定要插足進去。若是進一步引發了宋遼開戰,只是爲了朝中的穩定,耶律乙辛的地位就能穩如泰山。勝可加功,博取諸部的支持,至於敗……情況也不會比現在壞多少。
“大王妙計。”蕭十三低頭拜服。
耶律乙辛以五院部出身,其父更外號“窮迭刺”,能坐到現在的位置上,這政治上的謀算,當然是無人可及。
“大王!末將拜見大王。”
又是一人通報後過來拜見耶律乙辛,卻是前幾天派出去辦事的蕭得裡特回來了。
“事情辦成了?”耶律乙辛漫不經心地問着。
“辦成了。”蕭得裡特臉上的笑容猙獰,“太子妃……”
這個稱呼剛出口,就在耶律乙辛一下轉得狠厲的眼神中停了口下來。咳了一聲,道:“這一下就能安泰一些了。”
“當是如此。”耶律乙辛點頭微笑。
“哪裡能安泰得了?!”大遼魏王的心中依舊冷得如冰一般。不過是震懾一些首鼠兩端的賊人,讓他們繼續觀望下去。敵人依然還是敵人,只是由明轉暗,變得更加危險了。
畢竟當初聚集在故太子耶律浚身邊的人很多——這也是爲什麼他耶律乙辛能打動天子的原因——太子死後,明面上的同黨治罪的治罪,離散的離散,多少人畏於自己權勢而不敢開口說話。但同情耶律浚的在朝堂上依然存在,只要給他們找到動搖自己的機會,事情就危險了。
話說回來,就是耶律浚不是自己下得手,是自行病死的,恐怕許多人也照樣會設法將這個罪名栽到自己身上。只要有機會將自己掀翻,不會有人不願趁機踩上他耶律乙辛兩腳。
“這一趟辛苦了,先下去梳洗一下,歇上一天。等明兒再來見我。”耶律乙辛溫言道:“接下來要借重你的地方還很多,不要累壞了身子。”
“多謝大王垂顧。”蕭得裡特跪下來磕了一個頭,卻沒走,“雖然大王吩咐小人的事已經辦好了,但小人聽說陛下最近將皇孫招進宮中自養。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不早作預防,恐有不虞之禍。”
蕭十三詫異地看着蕭得裡特,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但蕭得裡特應該不會無緣無故地說出來。
耶律乙辛瞥了蕭得裡特一眼,淡然一笑:“蕭茹裡算不上聰明,相貌也不算出色,就是運氣甚好,竟然生了兩個千嬌百媚的女兒,還真是讓人意外。糺鄰……”他親切地稱呼着蕭得裡特的表字,“你說是不是?”
蕭得裡特渾身一顫,遍體生寒,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他跟蕭茹裡的密談只是方纔回來時的匆匆數句,怎麼耶律乙辛就得到消息了,而且說的什麼話都知道了。
想笑兩聲化解尷尬,卻發現自己現在發出的笑聲嘶啞難聽,彷彿公鴨在叫。連忙跪下來:“小人也沒想到蕭茹裡竟然轉着做國丈的心思。方纔小人回來時,本是準備繞路避開人多的地方來見大王,沒想到就碰上了他。蕭茹裡他拉着小人說,他家的兩個女兒,天生貴相,乃宜男之體,如果將她們兩個獻入宮中,當能生出個皇子來。這番話,他當是爲自己說的,但蕭霞抹的妹妹進宮都兩年了,到現在也沒有生出皇子來。如果當真能帶來一個皇子,如此一來,我等也可高枕無憂了。”
耶律乙辛沉吟不語,蕭得裡特彷彿看到了希望,湊近了道:“雖說能不能生出皇子,這要看天數,不是靠什麼宜男之體,但多一人都多一分把握,總比現在乾等着要強。”
耶律乙辛似乎是被觸動了,擡眼看着蕭得裡特,“這件事我會讓張孝傑安排的,你且去跟蕭茹裡道喜吧。”
蕭得裡特大喜過望,又向着耶律乙辛說了一通好話,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辦成了事,卻不急着回來報信,反而跟人商議給天子獻女。”蕭十三轉過來對耶律乙辛道:“蕭茹裡跟蕭得裡特是遠支的堂從兄弟,還是姻親,若是蕭茹裡的兩個女兒當真生出個皇子來,蕭得裡特恐怕就會更張狂了。”
耶律乙辛的視線追着蕭得裡特的背影,眼底生寒,凜凜如三九寒水。過了半天,他方纔張開口。
“你知道嗎?”大遼魏王輕聲說道。
蕭十三躬身側耳。
“我最不喜歡的……就是天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