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了賬本,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了有些遲的晚飯。
今夜的輪班是王旖這位主婦,韓岡進了她的房間。王旖房中的婢女就上來給他端茶遞水。
“官人,綱糧應該不會有問題吧?”王旖在梳妝檯前坐下來,對着臺子上的鏡子,卸下白天的裝束,一邊就在問着,貼身的小婢將一條條溫熱的手巾遞給她,讓她擦去殘留在臉上的化妝。
“早就安排好了。汝州那裡有一個指揮使是曾經跟着去我廣西的,現在山陰港的防務就是他在總掌。”韓岡向着妻子解釋,作爲夫妻,韓岡如今越來越多地讓王旖參與到他的生活和工作之中,“至於山陽港,沈括是個近視,只看得眼前,他做事我一般是不放心的。但事關前程,他也肯定知道輕重緩急,會把山陽守得跟銅牆鐵壁一般。能下手的地方,也就是襄州這裡。”
襄州從來都不是綱糧的集散地,守備明顯比不上揚州、泗州和東京。但最近一批批綱糧從襄州北上。綱的數量是有限的,大部分的綱糧都存放在港口邊的倉庫區中。只要湊近去放把火,就能讓運抵京城的糧食少上幾成,將韓岡的心血給毀掉——保不準有人敢做出這等齷齪事。
“那官人你……”王旖欲言又止。
“不用擔心,早安排妥當了。大不了殺一儆百嘛!”韓岡摸着潤潔剔透的汝窯瓷杯,微微地笑道。
杯中只有青青的茶水。這樣的炒青衝的茶湯,並不合時人的口味,但韓岡卻很喜歡。入秋後的襄州,還是有些悶熱,爲了卻除溼氣,飯菜中花椒放得甚多,吃完後不喝口清茶,嘴巴里總是有些發酸。
喝了口微澀的茶湯,他對王旖道:“襄漢漕運事了,大概要到年底了。到時候我準備上書天子,在河北修建軌道。第一步是從黃河邊到定州。接下來,從北京大名府,到滄州還有真定府,河北的大州府,全都可以用軌道聯繫起來。”
拔去了髮釵,坐在梳妝檯前,正拿着一柄黃楊木梳子,梳理一頭青絲的王旖,疑惑地轉過身,“官人要上書河北修軌道……”她外頭想了想,“這是要提醒天子,河北比陝西重要。”
王旖答非所問,韓岡笑了一笑,“如果你去考進士,一條路是要用十年的時間寒窗苦讀,然後纔有八九分把握金榜題名。另一條路是隻要打通了關節,當年就能得中。”
王旖多聰慧的女子?早聽明白了韓岡的意思,不過還是配合着:“後一條風險很大吧?”
“當然,成功率大約四五成吧。如果找到了合適的門路——比如像爲夫這樣的高官顯宦——還能加個一成半成。但若是壞了事,就是天大的罪名。”韓岡笑容收斂,聲音沉了下來,“你說,該選哪條路?”
“當然選前一條路,總是穩當的,八九分的把握,基本上就是穩拿穩的。後一條路,查出來就是死路。”王旖神情鄭重,韓岡的話分明就是在說想要一舉攻下西夏,難度實在是太大了,“難道攻打西夏有這麼大的風險?!”
“如果從用兵的角度來說,這把握已經是高得不得了了。非必取不出陣,非全勝不交兵,這話根本就是在做夢。尋常用兵於外,腦袋都是拴在褲腰上,開戰前甭管多大的優勢,只要在戰場上的一個小疏忽,全軍覆沒都有可能。”瞅着一臉震驚的妻子,韓岡說道,“當真以爲爲夫在河湟、在廣西,是靠着名將強兵,輕輕鬆鬆地撿功勞嗎?全都是提心吊膽,擔心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把握也就是那麼丁點大,換個人來做,褻褲都能輸脫掉。”韓岡冷笑了一聲,“要不是事情棘手,爲夫這麼根基淺薄的灌園子,能搶得過那些高第良將?!”
王旖站起身,讓隨身使女脫了外袍,只穿了一身月白的小衣。她在房中緊皺着眉頭,“朝廷用人也是看人才的。能比得上官人的可不多。”
“多謝賢妻誇讚。”韓岡輕笑着,探身將王旖一把拉過來,摟着坐在腿上。壓在兩條大腿上的彈性,差點讓他忘了自己的詞。回想了一下,道,“種諤本是準備請我去鄜延路的。他能看到這兩年伐夏已經有了五六成的把握,再加上種諤這等名將,西軍這等強軍,還有爲夫在後勤輜重上的一點名聲,就算不能打到興慶府,也不會大敗,所以想賭上一把。”
“難道肯定賭不贏?”王旖問道。
“先不提能不能攻下興慶府。如果西面打得熱火朝天,皮室軍、宮分軍突然南下攻打河北,這仗還怎麼打?天子也得擔心契丹人一直打到黃河邊上。難道有誰願意看到這邊官軍攻進興慶府,那邊黃河上的那幾條浮橋都得燒掉防契丹?”
王旖搖搖頭,這當然不可能。河北是家國之重,沒了河北,開封就是被敲去殼子的核桃,任人魚肉了,丟了兩廣都不能丟河北的。
“所以說爲夫的計劃應該不難說服天子,就像爲夫前面打的比方,一個有八九分的把握,只是要耽擱一點時間,另一個則是最多五六分,勝了還好說的,敗了就十幾年難以恢復元氣。”
王旖慢慢地點着頭,換做她來決定,也肯定是選擇丈夫的方案,而不是種諤的。
“以朝廷能動用的財力人力物力,只要能有個兩年的時間,就能輕而易舉地從黃河邊將軌道鋪到保州去,那時候,河北也就安穩了……”韓岡摟着妻子猶如少女般纖細的腰肢,貼着她耳邊說道:“你想想,契丹人剛在鴛鴦濼點集兵馬,我這裡就能一萬、兩萬地往前線塞禁軍去。等到河北幾個重要的州府都鋪設上軌道,那時倒是要輪到契丹人擔心官軍什麼時候打過去。”
被溫熱的氣息噴得耳朵陣陣發癢,王旖很是不自在地扭着身子,但力氣小,沒幾下就氣喘吁吁的了,狠狠地掐了一下韓岡按在小腹上的大手,問道:“那西夏這裡呢?官人打算怎麼做。”
韓岡收緊了雙臂,得意地看着王旖在自己懷裡掙扎,“種子正【種諤】不是要出兵嗎,就讓他出兵好了,不過不是興靈,而是橫山北麓的銀夏。只要不越過瀚海,區區橫山,糧秣輸送起來還是沒有太大的難度的。有了功勞,想必種家也能消停一些了。”
“但那是滅國之功啊,而且還是西夏,種家能放得下?”王旖還是有些擔心,不掙扎了。只是一個交趾就讓章惇坐到了樞密副使的位置上,韓岡也是成了龍圖閣學士。
要知道,西夏的地位遠在交趾之上。在北方,沒聽過說過西夏的宋人沒幾個,而在南方,知道交趾的才幾個。一旦大功告成,那就是幾代人的富貴,和傳唱千古的名望。
“不是說打下銀夏後,攻打興慶府的功勞就沒他們的份了。種家上下都是聰明人,飯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想必這個道理,他們上下都明白。”韓岡頓了一下,“而且話還是爲夫說的。種家在兩府中吃得虧太多了,首先種世衡就是一例,接下來種詁又是一個,想必他們肯定會盼望有人能在兩府中爲他們的撐腰,同時有機會的話,還能得到提攜。”
話說到這裡韓岡就沒有再說多下去了,想必王旖也能明白,與種建中系出同門,與種樸交情匪淺,甚至與種諤關係都不差的韓岡,與兩府距離已經不剩幾步了,一旦韓岡在宰執之位上坐穩,不犯大錯的話,種家能安泰上三十年。
“鄜延、環慶兩路聯手難,党項人在銀夏的駐軍抵抗不了這樣的進攻,奪佔銀夏之地後,只要官軍不貪功,維持住銀夏一地不在話下,且當能繼續消耗西夏的國力。”韓岡說道。
“契丹人怎麼辦?”王旖轉頭望着這韓岡。
“契丹人要摻和進來就讓他們進來好了。在河北、河東,讓他們找不到機會,在西夏……”韓岡翹起的嘴角,笑得有些奸詐,“靠瀚海擋着就夠了。党項人可忍不了他們在興靈肆虐。到時候,爲官軍引路、與我們並肩作戰的,說不定還是党項的鐵鷂子。”
丈夫一旦指點江山起來,便是神采飛揚,不是窩在家裡的癡呆書生在瘋人囈語,而是當世名臣在議論國家的對敵戰略。王旖像是被魅惑了一般,擡起手,撫着韓岡嘴角上的笑紋。
韓岡一把抓住搗亂的小手,張開嘴一口咬了過去。指尖夾在脣齒間,王旖一顫。
王旖不抽不動,任憑韓岡輕輕齧咬着指尖,只是身子一直在顫着。她很清楚韓岡的心願,忍着體內的道道熱流,勉勵開口問道:“聽官人一下說了這麼多,難道當真打算去河北?”
“怎麼會?!”韓岡哈哈大笑,“這點小事難道朝廷還找不出人來執掌?薦了李明仲去打下手,上面再派個掌總舵的,朝廷的財力人力堆起來,兩年都是往多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