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韶出知楚州。
這個消息在韓岡抵達襄陽沒多久,就傳到了他的耳中——世間總少不了有人爲他傳遞信息,甚至是不待吩咐,便將最近的一年多的邸報,包裝得整整齊齊地送來給他。
“果然還是如此。”
韓岡嘆了口氣,王韶終究還是沒能逃過這一劫。他看得是最新一期的邸報,上面並不只是說着王韶,還有朝堂上其他方面的人事安排,對判讀朝堂上的變動,有着不可抹殺的巨大幫助。韓岡將新送來的邸報折了一折,他就換了下一頁來看。
穩定了西府五年的三位樞使,如今先後離開京城,而東府政事堂中,也是如同走馬燈一般。兩府人事上的動盪,就像屋外的狂風驟雨,只見是越來越猛烈,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有個結果。
舊爲京西南路轉運司的衙署,現在在韓岡帶着全家老小住進來之後,就只是將“南”字去掉而已——京西路轉運司衙署。
這一座由四十多座大小樓閣所組成的建築羣,規模完全符合一名轉運使的身份,不過這一片建築,比起韓岡的年齡都要大,已經是老態龍鍾,大約有三十多年沒有進行一次全方位的整修。從前面的大堂直到最後一進的後花園,幾乎每一處樓閣都是漏風漏雨得厲害。
韓岡書房的窗戶,在初夏的暴風雨嘩嘩的直響,雨水和風暴從門窗處的縫隙中擠了進來,用絲綿麻絮堵着縫隙後,感覺就好一點了,但天花板上的滲水就只能乾瞪眼。從房頂上落下來的雨水不是滴滴答答,而是幾乎流成了一條水線,幾個裝醬菜的小罈子放在滴水的地方,轉眼就積了小半壇出來。
房間裡到處都是水,桌上地上皆是溼漉漉的,雨水沿着書架向下淌着。但韓岡卻不心疼自己的藏書,他一向只對書中的內容感興趣,倒是不怎麼在意去收集所謂的珍本、孤本,就算全都泡爛了,大不了再花錢買就是了,反正裡面也沒有多金貴的版本。他就安安然然地坐着在潮溼的書房中,繼續翻看他的邸報。
王旖在外面喊了一聲,等了片刻之後,推門進來,看着韓岡依然故我地不動如山,王旖好氣亦復好笑,“方纔幾個小廝過去的時候,都說官人你是宰相氣度,雨水都臨頭了,還一動也不動。”
韓岡笑了,將邸報丟到一旁的書桌上:“若爲夫能耐雨淋便是宰相氣度,外面街巷上的小販,就都是宰相候補了。”
書桌上剛剛擦過,也全是水跡。王旖乘着邸報還沒有完全被溼透,趕忙揭了起來,雙手的食中兩指的指尖捏着,隨意瞥了兩眼,對上面王韶的出外並不感到如何驚訝,之前的徵兆太多,而韓岡也跟她說過王韶可能要出外了,只是平平靜靜地問了一句:“王副樞終於出外了?”
韓岡點點頭,嘆氣道:“王子純離了西府,元厚之進了東府,一出一入,人數倒不見少,可這事亂的……真不知道一年之後,兩府之中還有幾人能安然無恙的?”
“官人真是替古人擔憂。”王旖笑說着韓岡,“官人何須操心朝堂上之事?難道這是京西轉運使的差事不成?”
“說得也是,”韓岡自嘲地一笑,自己關心過度了,其實不論兩府中的姓名怎麼變動,他都是無關人等,根本不應該去多想,“不該管的,也管不了,只能是看看熱鬧好了。”
在王韶出外之後,緊接着就是元絳入政事堂。前後就差了一天,所以登在同一張邸報上。
元絳算是新黨的同情者,但也沒有旗幟鮮明地站在新黨一邊。論資歷,元絳可以傲視同儕,官場上的輩分可以比擬文彥博、富弼,比王安石還要年長十幾歲,只是升得慢了些。做過三司使、翰林學士、知開封府,眼下也終於做到了參知政事的任上。
韓岡與元絳不熟,但幾乎是在同時升任翰林學士兼權知開封府的另一人,韓岡卻是極爲熟悉——是蘇頌。權知開封府和翰林學士都是通往兩府的最後一級階梯,眼下的蘇頌,無論是地位還是資歷上,都很可能是參知政事的候補。如果政事堂不能取得平衡,說不定蘇頌也會被招進去。
在後王安石的時代,朝堂上要想重新找到一個平衡點,恐怕還要不少時間進行調整。只是這一切正如王旖所說,當真跟韓岡無關。
丟下了去爲“古人”擔憂,韓岡同時也丟下了溼透的書房,隨着王旖一起離開。書房中的陰溼,自有家中的僕婢來打掃,但唯一的問題,就是如果沒有一個晴天,再怎麼打掃,都會轉眼就變回原樣,一點也看不到改變。
此時雨水如注,倒懸而下,晶瑩透亮的水瀑就掛在圍廊前的屋檐上。
韓岡攤開手伸進雨簾中,讓滑落的雨水砸在掌心處,感受着清涼的溼潤,以及暴雨的猛烈,“雨要是能早些停就好了,四月初夏,雨水太勤對地裡的莊稼可不是件好事,對城裡的百姓更不好。”
王旖在後面搖搖頭,她的丈夫總是掛心着政事,無論是身在朝堂和地方,很少見他能輕鬆一點。除了處置眼前的公務,就是在書房中寫些什麼,或者是接見一下賓客,卻不見他出去與同伴找官妓喝酒,順便嘲風弄月。
不通詩詞歌舞、琴棋書畫的壞處就在這裡,會佔據大量時間的不良嗜好一概沒有,韓岡當然只能是將多餘的心思放在正經事上。
當然,這樣的問題在韓岡看來並不是問題,而且這也讓他能抽出更多閒暇時光,去陪着他的妻妾和兒女。
過了兩天,籠罩了京西路南段的陰雲,終於雨收雲散。被暴雨拘束在衙門中的襄州知府和襄陽知縣,亦終於能出來忙裡忙外,韓岡也派了人去監察和清點這一次暴雨所帶來的損失,同時以防有奸人想趁着如今的暴雨,將他們之前對府庫的虧空,全都給名正言順地報上來。韓岡心思細密,又深悉官員們的無恥,可不會給人利用這一場暴雨的機會。
清點災害傷亡人數和糧秣庫中損失的情況,大約用了六天的時間,而從報上來的數字上看,有很多值得韓岡皺眉的地方。
韓岡正拿着報上來的清單,一項項地仔細查看。清單上的許多地方,都被他用筆描了出來,那是值得商榷甚至審覈的項目。但不管韓岡怎麼對上面的數字質疑,但報上來的死亡人數,都已經遠遠超過他的心理預計。
死亡者竟然有一百六十餘人,同時還有六百多間民房垮塌,至於失蹤人數,到現在還沒有一個準確的數據。
韓岡皺着眉頭,正想着該如何解決這一個難題,卻聽見外面在通報,說是李家的二衙內到了。
“李家的二衙內?”韓岡幾乎都要忘掉了這個人,甚至連姓名都快忘了。藉着拜帖和殘存的記憶,終於想到京西轉運副使李南公次子的姓名。
雖然韓岡已經跟沈括說好,將他安排在唐州,但李誡既然是韓岡的幕僚,自然也得先來拜訪一下他的東主。
李誡是李南公親自推薦到韓岡幕中,是爲了讓他沒有功名在身的這位次子,能搭上韓岡飛黃騰達的路子。
說實話,韓岡對這位走後門的李家二衙內根本都沒放在心上。不是說考不上進士就沒本事,而是李誡據說是在天下各地遊歷,有着這樣的經驗,很容易就能投入任何一名州縣官或是監司官的幕府之中,但李誡卻是從來也沒有這個經驗,依然是一名布衣。
這跟李南公地位不高,功勞不顯,無法蔭補子孫有關,但更多的應該還是李誡本人缺乏足夠的能力。
——韓岡本來是這麼想的。尤其是見到李誡之後,發現他長得還算是周正,口才也不算差,在官宦人家做個幫閒一般的幕僚根本不成問題,這就更讓韓岡懷疑起他的能力來。
可說了幾句之後,卻發現李誡對營造匠作之事的瞭解,可算是真正的專家,並非世人只能看見成物一般的膚淺。
“營造一事,首要乃是度、量、衡。尺規衡器若有差異,前後製作出來的兩樣器物,就是天差地遠。”李誡拿着茶盞和蓋子,比畫給韓岡看,“如果製作杯蓋、茶盞的瓷胚時,定下的標識有所不同,這杯蓋就別想穩穩地蓋在茶盞上。”
韓岡很欣賞李誡的見識。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精準的測量儀器,是工業和建造業大發展必不可缺的先決條件。他點頭附和着:“漕渠的開鑿當也是如此。”
“龍圖說得正是!”李誡一拍桌,“開鑿渠道,自然是要依靠水流。兩地之間高差是決定水流方向,哪能缺少精良的器具加以測量?繪製地圖、打造沙盤,一切的根基都取決自一開始的對山川地理的測量。”
看着李誡在面前侃侃而談,“當真難得的人物。”韓岡心中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