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仲春,但出城踏青的熱潮方興未艾。
唐州城外的名勝,到處都是出來踏青的遊人訪客。
幾處私家園林,只要主人家並不住在裡面,也都向遊人敞開了大門。這是一年一度的好時節,一季下來的收入,往往能將一年的維持費用給賺回來。
韓岡騎在馬上,眺望着遠近,路邊遊人如織,有不少人模仿着東京城的風俗,無分男女老少,在頭上簪上一朵鮮花,在街道上招搖而行。
觀花吟詩的酸丁爲數甚多,但更多的還是有些閒暇和閒錢的百姓。還算是太平年景,就是底層做些小買賣的市民,也都有閒心出來遊逛一番。一個個拖家帶口的,望着湖光水色,臉上都帶着滿足的笑容。
韓岡從關西來,參與的是軍事;在開封時,則遇上了幾十年不遇的大災;接着又去廣西攻打交趾,他這些年來,任官天南地北,卻幾乎沒怎麼見到如今出現在他眼前的這幅太平盛世的畫卷。
看着前路行人漸多,韓岡隨行的伴當就想將旗牌給打起來,驅趕前面的人羣。韓岡則是將他斥退了下去,搖搖頭,“大家都開心的時候,何必吆喝幾嗓子,擾人興致。”
王旖和周南透過車窗上的竹簾,看到韓岡訓斥家人的這一幕,相視而笑:“官人心情終於好了。”
“都是那個呂與叔。”周南抱怨了一句。
“好了,這幾天你跟雲娘就沒少罵他。”王旖笑道,“官人心情好了就行了。”
韓岡現在的心情的確不錯。
雖然因爲種種緣由,壞了心情,韓岡還是打算在離開洛陽前,去獨樂園拜訪一下司馬光,誰料到司馬光去了嵩陽書院,半個月之內都不會回來。這就沒辦法了,韓岡不可能因爲司馬光一人而在洛陽久留,隨即整理好行裝,攜全家啓程南下。
因爲得知司馬光去了嵩陽書院,在路上,韓岡也在計算着道學的支持者。
司馬光去嵩陽書院,當然是爲了講學。同在一堂講學,司馬光和二程的關係自然也不會差。而富弼、文彥博以及住在洛陽的一干老臣,二程憑着當世大儒的身份,也都能悠遊地穿梭於他們的行列之中。
二程在洛陽授業,有人引薦、有人相助,由於舊黨元老來往頻繁,相對於關學,位置得天獨厚,除了開封府,其他地方都比不上。
如果韓岡當初沒有將張載舉薦入東京,恐怕關學在失去了核心之後,只要程頤一入關中,轉眼就會敗落了。畢竟當初對張載一力支持的藍田呂氏,現在似乎已經偏向二程那一方了——如果只看呂大臨,甚至可以將似乎二字也去掉。
韓岡已經寫信給蘇昞和範育,以及身在陝州的遊師雄,更重要的是,他也沒將自己的師母和小師弟忘掉,沒多說別的,只是將呂大臨起草的行狀的片段寄了過去。他的記性雖說達不到過目不忘的境界,但“盡棄其學而學焉”幾個字,卻是記憶深刻。同時在猶豫了一陣後,又給呂大鈞和呂大忠寫了信,向他們對此事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韓岡也不在乎被人批評是背後論人短長,以他的身份地位,加上呂大臨犯的錯,無人能用這個罪名批評他。而韓岡之所以會這麼做,是爲了向張載的幾位重要弟子展示自己的立場,自己並不是程門弟子,受教於程顥是事實,但依然是氣學一脈。他不想讓自己之前對程顥程頤兩位的敬重,當成是投入程門的標誌。
不論回話如何,韓岡有信心將除藍田呂氏以外的幾位張門弟子,都拉到自己這邊來。呂大臨所做的行狀,只要公佈開來,都會讓所有的氣學一脈感到憤怒。加上韓岡這位地位最高的弟子態度十分明確,就不用擔心有人顧忌他的立場。
但這只是見招拆招的應對,如果不能解決氣學核心缺失的問題,再多的計算都是無用功。
韓岡對此已經有了覺悟,他本來也有成爲氣學學派核心的打算。經過這幾天來對計劃的不斷推演,也算是有了足夠的把握。
唯一擔心的就是到底能不能來得及,程頤不久便會入關中講學,目標自然是關學弟子。如今的這個時代,道統之爭近乎於你死我活,但門戶之見的程度並不深。在氣學的牆角被徹底撬光之前,韓岡就必須表現出氣學衣鉢傳人的實力——不是靠官位、而是靠學術。
“時不我待啊。”
韓岡很明白時間的緊迫,而他的信心依然充足,在都轉運使的任上,不論政事還是學術,他都打算將自己的地位徹底確立。
道邊的建築越發的多了起來,道上的行人也多了,離着唐州城就剩二十里。
韓岡望着前方,前天抵達方城埡口時,沈括派出來的人已經在那裡候着了。穿過方城山,進入唐州地界後,這一個個驛館鋪遞過來,都能看到沈括的人。唐州城就在眼前,“沈存中也該出來了。”
……
沈括的確出來了,論地位、論關係、論恩德,他都不能不出來迎接韓岡。
帶着滿城的官吏,還有城中耆老,沈括出城十里相迎。連同唐州教坊司中的妓女都帶出來,用着遠比洛陽要盛大百倍的場面,迎接都轉運使韓岡的到來。
沈括從京城貶謫而出,由高位一落而下。加上又是毀了名聲,從心情上,當然是十分失落的。不過上天也沒有就此拋棄他,一個絕佳的機會落在他的面前。
韓岡爲了保證打通襄漢漕運,而請動了天子,將他的貶謫之地定在了唐州,而不是更遠的南方。幸運地得到這個機會的沈括,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很是勤力地在襄漢漕渠上揮灑着自己的才智和汗水。而在籌備襄漢漕運工程的同時,他也出色地盡了一名知州的責任。
在盛大的歡迎場面上,韓岡與沈括見了面。看着沈括凹陷下去的雙頰和凸出來的顴骨,韓岡不禁有些感慨:“存中清減了不少,只看信上,哪裡知道有着這般辛苦。”
“還好,還好。”沈括連聲說着,轉而卻又笑了起來,“若不是有這番辛苦,也不敢來見玉昆你。”
寒暄了兩句,沈括便將他手下的屬僚一個個都引見過來,韓岡一一見過禮,接着又與當地的父老說了些慣例的廢話。
說起來,以韓岡的感覺,唐州的當地人中,真正歡迎他的只有那些個在旁努力做着壁花的官妓——多半是因爲韓岡年少位高,外形看着又不錯而已——其他人則是看着謙卑,但實際上都只是在應付故事。
韓岡估摸着,這或許是因爲自己是重啓襄漢漕運的倡議者,由此在唐州興起大役的緣故。這世上有遠見的不多,被觸犯到一點利益就立刻跳起來的人卻是不少。還沒見面就被人討厭了,韓岡也只能搖頭感嘆。
迎客的一遍流程走完,韓岡便上馬往唐州城過去,沈括則緊隨在後。
一路上看着道路兩面的田地,韓岡和沈括臉上都有掩不住的喜色。
唐州這裡有水稻、有小麥。小麥經過了一個冬天的蟄伏,到了三月的時候,已經長得鬱郁匆匆,水稻長勢亦是喜人,沈括指着滿眼的綠意炫耀似的展示給韓岡:“今年的收成不會差,當是個好年景。”
韓岡笑着點頭:“若能豐收,今冬興工可就省心省力了。”
沈括答道:“京西這幾年收成都不差,府庫充盈,無論是入冬後的工役,還是眼下動用廂軍鋪設。”
從熙寧五年起,大宋各地年年災異,基本上各路都輪上了,唯有京西一路沒什麼大的災害,正如沈括所說,年年收成都不差。
時間已經是傍晚了,正是尋常人家一日兩餐的晚飯時候。一道道炊煙騰上天空。韓岡望着遠山近水,發現炊煙的數量並不算多,“怎麼人家都聚在官道附近,遠一點的地方似乎就沒有了。都說京西諸軍州戶口遠比京畿少,想不到還當真如此。”
“不過戶口再少也比熙河路要好,唐州好歹也有八萬戶,熙河一路的漢人戶口,如今當也沒有超過五萬纔是。”沈括信心十足地對韓岡說道,“襄漢漕運打通之後,沿線州縣的戶口會漸漸多起來的。就像現如今的淮南西路,開國前連番遭劫,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但開國後,依靠汴水,如今一路之地,各州各縣都是富庶無比。”
襄漢漕渠之事,是關係到他是否能將功贖罪的關鍵,容不得沈括不放在心上。甚至說牽腸掛肚都可以。對於漕運開通後的好處,也是如數家珍。
一邊說話,一邊前進,很快就抵達了唐州城。一行人入城之後,直往州衙而來,這便是給韓岡的接風宴。說奢侈也不算奢侈,但菜餚和酒水也絕不便宜。如果沈括抵達唐州後,都是如此使用公使錢,到了年終查賬,他少不了會有些麻煩。
韓岡並沒有提醒,沈括做了那麼多年官員,政治智慧欠缺,但頭腦不差,此事不會不知,既然如此鋪陳,想必會有積極的解決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