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進城的時候都已經中午了。
就在城門口,撞見了守着自己的家人。一行人便騎着駿馬,在東京城中穿街過巷。走到快到州橋時,隊伍中就分出幾個人來,趕去宣德門幫韓岡報到——韓岡進京是轉任前的入覲,要先去報名等待輪對——不過他自己還是直往家中行去。
按道理韓岡應該親自去宣德門報名,畢竟規矩如此,不過他倒是沒太放在心上。這樣的錯誤,許多臣子都犯過,算不得什麼大事。
以韓岡如今的地位、功績和聲望,犯點小過錯,背上兩三份彈章,纔是件能讓人鬆口氣的好事。不過恐怕趙頊都沒臉看着別妻棄子在廣西辛苦兩年的韓岡背上這個罪名。
韓岡一行人,身上都穿戴着簡樸的行裝,看不出是當朝重臣的模樣。不過進了家門前的巷子後,將他認出來的一下就變得多了。
一支不大的隊伍,卻惹得人人側目。韓岡就在一路的注目禮中,看到了久違的宅院大門。
朱漆的大門,讓韓岡心臟跳得快了一些。韓府的正門此時已經中開,韓家的僕役在管家的帶領下,迎出門來,在門前跪了一地。
就在門前,韓岡翻身下馬,兩步跨上五級的石階,又是兩步跨進家門。就在院中,王旖領着周南、素心和雲娘,領着一衆婢女,盈盈屈膝,向韓岡道着萬福。而幾個已經能自己走動的兒女,也一起跟着向韓岡拜倒。
韓岡先是一把將王旖扶起來:“辛苦娘子了。”
朝思暮想的臉龐就在眼前,王旖抿着嘴,已經是淚水盈眶。
韓岡又一手一個地將周南、素心、雲娘都攙起來,“這一年多,也是苦了你們了。”
周南、素心也都是淚中帶欣喜的笑意,如雨帶梨花,顏色動人無比。
“三哥哥……”雲娘細白的手指則絞着韓岡的袖口,眼中的珠淚不停地從臉頰上滑落。看得韓岡的心都痛了起來。
對妻妾安慰了一陣,韓岡又轉過看着他的幾個兒女。
長子韓鉦、次子韓鍾,此時都已經快到了該入學的年紀,行事的禮節都是自幼便被培養,向韓岡行禮時一板一眼,只是少了一份親近。韓岡暗歎自己離開家的時候太多,陪着兒女的時候太少,疏遠得都不像是父子了。不過韓岡一向疼愛的女兒,倒是一點也不生疏,纏着韓岡要抱,讓他欣慰不已。
至於韓岡一年半前離開京城時剛剛出生的三子、四子,以及當時還在王旖肚子裡的幼子,此時都已經在牙牙學語。卻也是對韓岡很是陌生,當乳母將他們帶過來,韓岡要抱他們的時候,都是一下就哭了起來。韓岡這個做父親的也是一陣難堪。
只是兒女俱全,也足以讓他感到欣喜和安慰。
不過二十六七,就已經有了五子一女,這其實算不了什麼,但每一個都是長得健健康康地無病無災,這卻能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蹟。韓岡的子嗣情況,連皇帝都要羨慕——趙頊也就在今年年初的時候,才又多了一個兒子,還不知能不能保得住。
時隔一年半,一家團聚在舊時的宅院中。
“不知官人能在家中待上多久?”
“好歹要歇到上元節。”韓岡說着。
“官家可不會讓官人歇息。”
“當是不會。”韓岡摟着妻妾,笑道:“皇帝不差餓兵。爲夫可是整整餓了一年多,強差出來,也上不了陣。”
“餓了一年多?!”雲娘被唬住了,緊張看着韓岡的臉,“是瘦了好多!”
但其他三人可都明白,王旖和素心的臉一下又都紅了,羞赧地看着韓岡。而周南鉤鉤韓雲孃的袖子,湊到她的耳邊嘀咕了幾句,然後就看到雲娘晶瑩玉潤的小耳朵就蹭地紅了起來。返身抱着周南,就留給韓岡一個後背。
在廣西,韓岡也不是沒沾葷腥,只是隔着一段時間纔有一兩次調劑而已。這兩年來,每天有忙不完的公事,一日也不得閒。
而更重要的是,他被養叼的胃口實在適應不慣南方的風味,而他本人更是沒到飢不擇食的地步。平日裡多是演練拳腳、習練弓箭槍棒,作爲消耗多餘精力的手段,所以看着倒是瘦了,但身子骨,可是用廣西從不缺乏的牛肉和海鮮將養得精力十足。
正如韓岡所說,當真是餓了一年多,餓得眼都綠了。
又一把抓住害羞地想要逃開的王旖,竟是一起往內間去了。
感受着身邊的四位妻妾溫香軟玉般的身體,韓岡他慶幸着,他終於可以好生歇息一段時間。
朝堂上正逢變局,自己除了幾天後,禮儀性質的正旦大朝會上能見到天子以外,想指望趙頊能一聽到他的名字,就派人來招他入宮,那幾乎是幻想。
畢竟,作爲一枚秤砣,他的分量已經太重,但想成爲撥戥子的手,卻還有一段距離。
……
韓岡抵達京師的消息,趙頊沒用一個時辰便收到了。
只是他考慮了一番之後,便決定將韓岡暫時冷上一冷。如今四方安定,也沒有什麼緊急軍情需要處置,不需要急着召他入宮詢問。
韓岡是能臣,以他的功績,不讓他越次入對,的確會傷了人心。不過比起朝堂上的局勢來,這點小事,趙頊還是隻能放在後面了,當真不算什麼大事。
要是韓岡在覲見時,幫着呂惠卿和章惇說些什麼,趙頊可就會陷入兩難了。直截了當地拒絕,比起現在的拖延會更加傷了人心;但若想含糊過去,這個態度被朝臣解讀,那就會給他目前想要達到的目的,帶來不可預測的變數。
至少在眼下,趙頊要極力維持他所做出的人事安排,直到朝局徹底穩定下來。要是韓岡在這時候插足進來,局面可就難以收拾。
一閣學士,不論什麼資歷、年齡,都已是重臣中的重臣,只是略遜於朝堂上的十幾人罷了。外放的諸多經略使中,有學士資格的都沒幾個,也就侍制、直學士,比韓岡強的,都是些出外的老臣了。
而且以韓岡的才能,就算沒有現在的地位,分量也已經足夠重了,當初幾次幫着王安石扭轉朝局,就是靠着他過人一等的手腕和才幹。這個時候,趙頊也只能選擇將韓岡放遠一點。
“你先下去吧。”趙頊揮揮手,讓來報信的童貫下去候命。
童貫心中驚疑不定,難道韓岡失了聖眷不成?不至於啊,京西南北二路再次合併而成的都轉運使,想想這個位置,天下諸多轉運使中,也就是河北東路、河北西路合併爲河北路,或是永興軍路和秦鳳路,重新合併爲陝西路,才能壓得過去。
韓岡得此重任,怎麼看都不像是有失聖眷的樣子。但天子不再像過去那樣,韓岡一到,便宣其入宮,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以童貫如今尚算淺薄的政治智慧,一時間還是想不明白。難道當真是因爲如今要起用舊黨秉政,而刻意將其冷落不成。
弓着腰,倒退着走出殿門,在直起腰的同時,飛快地瞥了一眼高居殿堂深處面無表情的天子,童貫帶着滿腔疑雲,離開了崇政殿中。
趙頊有趙頊的想法,也許在外人看來吳充是鐵桿的舊黨,但趙頊覺得吳充只是跟王安石這個親家擰着來罷了。趙頊能在王安石擔任宰相的時候,讓他的親家擔任樞密使,可就是看到吳充始終保持着與王安石相牴觸的態度。
但在趙頊看來,一旦王安石離朝,吳充對新法的態度就會緩和下來。如果他當真與新法勢不兩立,與樞密院有關的保甲法、將兵法,怎麼可能順利實施?早就辭位請郡。
吳充做上宰相之後,肯定會改變他舊有的態度。趙頊深信這一點。只要自己維持新法,吳充就會默認並執行下去——王珪其實也聽話,但趙頊更相信吳充的才能一點。
至於呂公著的任命,更不用擔心。樞密使無權干涉屬於東府權限範圍的青苗法、免役法和市易法,他只能對保甲法和將兵法發言。但呂公著雖是舊黨,卻是難得的支持保甲法的一人——舊黨中人,可也不是見新法必反。
且這項任命,也能讓西北二虜暫時釋疑。世人都知道,舊黨大多反對用兵於外,這項任命,應當能安定遼國和西夏兩國君臣的心。
新法如今已見功效,最需要的是穩定,將行之有效的新法條款穩定的執行下去,而不是再推行新的法令。呂惠卿就是不明白這一點,一旦讓他做了宰相,定然會設法標新立異。趙頊不想看到這一點。
而且朝臣之間能互相牽制着纔是好事,若是呂惠卿當政,想要維持“異論相攪”四個字可就有些難了,沒見他連馮京都無法容忍嗎?
趙頊正盤算着該如何穩定眼下的局面,一則來自於遼國,簡短到只有六個字的消息,讓趙頊驚喜得失聲而叫——“廢太子浚暴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