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城滿目瘡痍。
到處是過火後的灰黑色的痕跡。一年四季都是熱鬧繁榮的街市,到了早晚飯點就騰起縷縷炊煙的人家,還有學校、倉庫、兵營、寺廟、道觀,邕州城中的建築,大半都燒得精光。
屋舍樹木的餘燼,被前幾日的雨水沖刷過後,在街角的低窪處彙集起來,變成了一攤攤黑黑的污泥。一具具屍骸散落在街道上,房屋中,水池裡,還有就是與被燒燬的房屋一起化入火中。
蘇子元呆呆地站在一片瓦礫堆前,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殘跡。就算跟隨在韓岡身邊,聽說了邕州城破,父親殉國,蘇子元也拒絕承認,可現實就在眼前。
樓閣數十楹的邕州州衙,只有被燒得發黑的八字牆還留有着半截。
每日裡數百人出入不息的門房沒了;處斷一樁樁大案,舉辦年節宴席的大堂沒了;處理日常瑣碎公務的二堂同樣沒了。
蘇子元彷彿幽魂一般,穿過前院,往後院的廢墟中走去。在滿地的瓦礫中蹣跚地走着,深一腳,淺一腳。在滑膩的灰燼中一失足,跌倒在地。掌心被突出的釘子劃破了,鮮紅的血涌了出來,低頭看着傷口,卻感覺不到痛。被身後趕上來的親兵攙扶起來,他又繼續往前走。
花廳前的兩株芭蕉燒了;後院他喜歡的一片竹林燒了;府裡的書房,裡面的近萬卷書,當初來邕州的時候可是裝了半船艙,現在也沒了;父母的正廂,二弟、三弟所居的偏廂,還有自己回來時所住的小院,全都成了灰燼。
生下自己、將他蘇子元教育成人的嚴父慈母;相伴着嬉戲、學習、成長的二弟和三弟;會在自己讀書理事時倒上一杯茶的妻子;做事一板一眼、像個老學究的長子;讀書時愛偷懶、讓自己每每大發雷霆的次子;還有年紀最小、也最討全家喜歡的七娘,這些人全都不在了。
房屋、花木、陳設、還有裡面的人,邕州州衙的一切不復存在,除了他心中留下的回憶,什麼都沒了。
蘇子元神色木然地看着這一切,濃濃地要將心撕裂的悲痛。可他摸着臉,乾乾的,沒有淚,只有掌心是溼的,那是血。
哀至則哭,可他現在卻不知道該怎麼哭出來。
他希望這是夢,只要睡醒了,就能看到父母兄弟和妻兒的笑臉。但他告訴自己這不是夢,從今以後,他就是孤身一人。
“可是大郎?”莫名耳熟的女聲在蘇子元的身後響起。
“何人?!”韓岡派給他的親衛跟着一聲大喝。
蘇子元轉過身,眼中映出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在家裡帶着女兒的乳母。當他終於看清了抱在婦人懷裡究竟是誰,一下就睜大了眼睛。
他顫顫巍巍地走上前,不敢置信地問着:“七姐兒?是七姐兒!?”
小女孩兒睜着大大的眼睛,擡頭看着蘇子元。直到被抱在懷裡,才抓着蘇子元的衣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爹爹……爹爹……”
“自從大郎走後,交趾賊就一直圍着城。府裡面許多人都上了城。溫哥兒上城後就……就不在了。二郎後來也是不在了。三郎更早一點就病倒了。但城一直守着,一直到賊人堆了土上城後才守不下去。到了城破的那一天,城裡到處都是火。唐通判、譚觀察還有高鈐轄他們都死了。老爺見再擋不住,就讓我們剩下的人都離開,然後……然後就跟老夫人喝了毒酒。二郎、三郎一家都喝了。老都管本來要將清哥兒帶出去,但清哥兒不肯走。說……說他是蘇家的子弟,不能丟蘇家的臉。最後夫人就讓奴婢帶着七姐兒出來。說只有七姐兒是女孩兒,可以帶出去……出來後,就一直躲着……七姐兒一直都沒有哭。”
婦人斷斷續續地哭訴着,蘇子元緊緊地抱緊了女兒,不知何時他的淚水終於涌了出來,這老天,至少還給他留了一個女兒下來!
……
兩天後。
韓岡率軍抵達邕州城。
沒有親眼看見邕州城的慘烈,邕州城中所發生的一切,對韓岡來說也只是交趾俘虜的口供而已。不知道唐子正與敵偕亡的決斷,也不知道蘇緘投入火中的毅然,更不會明白守住這樣的一座城池究竟有多麼艱難。
當韓岡走在邕州城的街道上,望着兩旁的斷壁殘垣,才親身體會到這一切。憤怒、傷感,五味雜陳的感覺,讓他只覺得心頭堵得慌。
儘管賊軍攻入城中僅僅只有一兩天,但宋人用了二十多年才從儂智高之亂的廢墟上重建的邕州城,大半地區都化爲了灰燼。站在城中唯一一座沒有被燒燬的五層木塔上,放眼望過去。在縱橫交錯的街道分割下,是一處處灰色黑色的地塊。
邕州已經毀了,無論人民還是城市,都要再從頭來過。
城中還有人,都在收拾着被燒燬、被劫掠過的家園。
交趾軍離開已有時日,逃進山中的居民也回來了一部分。等到蘇子元進城後,讓人在城頭上懸掛起的宋字大旗,昭告着大宋官軍重新回到了邕州城中,返回邕州的居民又多了許多。
只是如今回到邕州城中的百姓,蘇子元之前讓人去清點過,不過區區一萬多。就算還有一部分沒有返回,可加起來當也不會超過三萬。相比起舊日邕州城的戶口,還有在交趾軍圍城前逃入城中百姓,三萬人實在太少了一些。
死在城中的百姓究竟是三萬還是五萬?
精確的數字已經無法去數清。但邕州百姓的屍體,只要走入城中擡眼可見,就算閉起眼,竄入鼻中的濃烈氣味,也在提醒着人們,這裡究竟有多少亡魂。
韓岡閉起了眼睛,旋又睜開,所有的情緒都壓在心底,恢復到冷靜自若的狀態。
“要立刻將防疫工作做起來!還有療養院,也要同時設立。”
“城中所有人都要動手,不論有主無主,所有的屍體就必須在五日內全數運出城去掩埋或是火化。”
“在城中清理出一片乾淨的居住地。如果城中找不到合適的地方,那就選在城外。無論如何,不能與屍體居住太近。”
“要確保乾淨的水源,另外柴薪必須得到保證。”
“必須要有石灰來消毒,邕州城附近要儘快建起石灰窯。”
“還有糧食,城中的糧庫都燒了,附近的村莊也沒了,要儘快從武緣縣或是賓州運糧來邕州。”
如果韓岡和李信身邊沒有足夠多的通曉部分醫術的親兵;如果韓岡手下沒有足夠多聽候使喚的士卒;如果韓岡不是因爲有了擊敗了李常傑、斬首上萬的功績,而在邕州軍民中一下建立起了足夠的聲望;如果他不是有着足夠權限的轉運副使。他所要做到這麼多事,絕不可能順順利利地施行起來。
不過韓岡權力、聲望和人力皆備,就像將水輪放進流水中的水車,立刻順利地運轉了起來。
將亟待措置的事務吩咐下去,韓岡來到已成廢墟的州衙,來到站在廢墟之中的蘇子元身邊。張了張嘴,想出言安慰,可千言萬語不知該如何說起,到最後也只擠出一句:“伯緒,節哀順變。”
蘇子元靜靜地站着,沒有任何動靜。韓岡進城前的兩天,他專心處置着城內的事務,等到韓岡來了之後,就將手上的事情轉交韓岡,再一次回到了家人所在的地方。
韓岡低聲一嘆,蘇家全家三十餘口的性命,豈在輕飄飄的一句節哀順變?轉身看着一片焦土的州衙廢墟:“沒能救下邕州,是韓岡來得太遲了。”
“運使何須自責?子元跟隨運使一路南下,中間究竟有沒有耽擱,子元都看在了眼裡。”蘇子元回頭露出一個悽楚的笑容,眼中盡是悲色,將懷裡的小女兒抱緊,“能保住一點骨血,已是運使予我蘇家的大恩大德。”
韓岡看着他抱在懷中的小女兒,正仰着頭,默默地伸出小手上去,爲蘇子元擦着眼淚。不過一年不見,相貌沒有什麼變化,只是歷經大劫,就像長大了許多,原本就是讓人喜歡的小女孩,而現在更是乖巧得惹人心疼。
韓岡嘆了一聲:“令尊爲邕州而死節。伯緒你的全家,以及城中近二十名文武官,也一齊殉國。我已經寫好了奏摺,準備報請天子爲此建廟立祠。日後能長守邕州,佑護萬民,想必令尊泉下有知,也不會拒絕。”
“……多勞運使。”蘇子元向着韓岡衷心道了聲謝,能名垂青史,對於士人來說已經是最大的褒獎了。
“這是應該的。忠臣孝子,自當請旌以植綱常,以維風教事。光耀千古,作訓後人。”
拉着蘇子元離開了廢墟,韓岡對等候已久的一隊士兵囑咐道,“可以清理了。只是小心一點,不要傷到蘇公和家裡人。”
……
“蘇緘、唐子正、譚必、周成、薛舉、劉師谷、高卞、周顏、陳琦、丁琦、邵先、樑聳、李翔、何泌、劉公綽、劉希甫、歐陽延、王亢、蘇子正、蘇子明、蘇直溫。”
韓岡念着名單上長長的一串姓名,一個姓名,就是一個歿於王事、殉國死難的官員。輕輕放下名單,邕州城中在籍官員,都在這裡,一起選擇了與城共存亡。
十四日的月亮還不算很圓,有着小小的一個缺口。
映在杯中,也是一輪並不圓滿的缺月。
夜色已深,二月的邕州夜晚仍有一分清寒。韓岡坐在小院中的石桌邊,手上是一杯倒滿的酒杯,在他的對面,同樣放着一杯水酒。只是無人共飲。
他去歲與蘇緘在京城中結識,相交甚歡,算是忘年交。比起京城中勾心鬥角的官吏,與蘇緘這位外任的州官來往起來更爲舒心。誰料想一別之後,原本談笑不拘的忘年之交,如今已是一縷忠魂。
寧死不屈的英雄,與他守護的城市一起消逝。
光是清理城中屍體——僅僅是露在外面的——就至少要五天的時間;將邕州城內的廢墟清理,把所有的屍骸都尋找出來,韓岡估計至少要兩個月;而要讓邕州恢復舊觀,還不知道要多少年。
這是一座多災多難的城市。緣邊的大城,就算是位於關西的城池,都沒有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攻破過。家有惡鄰,這一邊的,一千多年來,交趾人所竊據的地方,一直都是中國的交州。只是到了五代才分離了出去。千年之後,又讓中國的子弟在那片土地流盡了血。
韓岡無意去考慮千年後的問題,也暫時擱置了對交趾的仇恨。只有面前一杯水酒,敬着逝去的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