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州州衙的花廳中,何學究鼻青臉腫,一攤爛泥似的癱在地上。方纔韓岡將他送給賓州百姓處置,差一點就被打死——要不是韓岡親衛攔着不讓下重手,他的確已經被打死了。
韓岡低頭看這個標準的漢奸,“知道本官爲什麼要將你交給賓州百姓?”
何學究掙挫着爬起來,端端正正地跪好,頭埋得很低:“小人不合從逆。”
韓岡身子前押,衝着何學究厲聲道:“光是附逆從賊。只這一樁,斷你凌遲都是該的。更別說屠戮百姓也有你一份!”
何學究咚的一聲響頭磕下來:“官人明鑑,屠戮百姓實不幹小人的事,小人這輩子連只雞都沒殺過,當時可是盡力勸過的。”
“勸?你是分贓吧。”韓岡嗤笑一聲,容色轉冷,“劉永出來怎麼會隨身帶個廢物?你應該沒有少出主意吧……”
“小人真的沒有,小人真的沒有出主意。”何學究連連磕頭,這個罪名他是絕對不敢認的,“劉永殺人放火的時候,小人還在旁邊規勸來着。”
“如果你只是在蠻帥洞主身邊做個清客,那本官就用不到你了。”韓岡嘆了一口氣,這一位才智太低了點,換做是頭腦靈活的,開口就該知道自己要用人,“來人啊,送他出去。”
兩名板着一張臉的親衛大步跨進廳來,左右將何學究夾了起來,就作勢往外面拖。何學究心中慌了,奮力掙扎,“官人!官人!小人的確是謀主!小人的確是謀主啊!”
不見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這時候才肯承認。“回來!”韓岡一招手,親衛轉回來,將何學究摔在地上,又大步走了出去。
“他當真派得上用場?”李信眉頭都擰起來了,低聲問着。
“只是傳個口信而已。若是沒用,那就真的沒辦法了。”韓岡低聲迴應。看看蘇子元,臉色也一樣是難看。
待何學究重新跪好,韓岡直接道:“你是劉永的謀主就好,將你的姓名籍貫報上來。”
何學究愣了一下,見韓岡雙眼剔起,心驚膽顫的立刻回話道:“小人何繕,何爲則民服的何,繕宇葺牆的繕。本是柳州人氏。”
“何繕……”韓岡唸叨了一聲,讓人捧來筆墨,又讓親兵拿出一個匣子,從裡面抽出一張紙,提筆就在上面寫了兩個字,交給親兵拿給何繕。
何繕看着韓岡拿出背面顏色紋理特異的那片紙就心中有了一點底。等到親眼看到之後,更是渾身抖了起來。那頁紙上只有寥寥數行,可有印文、有畫押,填着姓名的地方墨跡淋漓,上何下繕,正是他的姓名。
何繕嚥了一口唾沫,擡頭望着韓岡:“官人……”
“本官奉旨南下,得賜空名宣札二十道,以備封贈功臣。現在這一道已經寫上了你的姓名,只要本官將之送回京中三班院,那你就是大宋的一名臣子了。”韓岡示意親兵將填好了姓名的宣札拿回來,就在何繕眼前晃着,“只要肯用命,朝廷又何吝爵賞!?就算曾經附逆從賊,只要改邪歸正,照樣能爲朝廷所用。”低沉的聲音猶如魔鬼在利誘,“何繕,你是想在廣源州做一輩子的清客,還是想要棄暗投明,做大宋的忠臣?”
何繕喉嚨很乾,心跳很快,兩隻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張薄薄紙頁。這樣的宣札都是中書籤押過後才發下來,每一道都能讓一個平頭百姓成爲一名大宋國中吃着俸祿的官員,韓岡不可能拿着這麼貴重的東西來欺騙自己。
當年的儂智高之亂,在廣西就有許多人靠着狄青帶來的空頭宣札得了官身。最有名的石鑑,他當年可是廣西不第秀才,但他幫着平定了儂智高之亂,現在則是在朝廷做了大官,聽說都是入京了。廣西士子考中進士不知有多難,哪個不想做石鑑第二。眼下多少讀書人一輩子都在求不來的東西,已經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只要自己能讓眼前的這位年輕的韓運使滿意,那自己就追隨着石鑑,成爲一名貨真價實的官人了。
大宋的富庶天下哪國能比,大宋的官員都是富貴榮華,能做大宋臣子,給十個洞主都不換的。何繕重重地磕下了頭來,“願爲大宋忠臣。”
一旁的蘇子元冷哼一聲,要不是知道韓岡全都是爲了救援邕州,他可絕不會同意給此人一個官身。
韓岡等何繕擡頭起來,“想必何繕你也清楚,這一份告身不是這麼好拿的。本官當年也是先靠軍功入官,出生入死也沒少過。不過朝廷給的回報也多,從入官到如今正好六年,已經做到了轉運副使。另外有一人的名字想必你應該聽過,儂智高之亂時立過功的石鑑,他如今正在宣州做着知州。要不是章學士自請出外,桂州知州本來應該由他來接任的。想想吧,布衣入官二十年就是經略使,這一切是怎麼來的,是拼命拼來的……何繕,你敢不敢拼一次?”
聽着何繕心中正燒着一團火,臉上的癤子都泛着血紅,擡頭大叫道:“富貴險中求,小人敢不盡死力!官人有什麼吩咐,小人拼了性命也去做得來。”
“很好。”韓岡點着頭,“本官要崑崙關。”
……
“他要崑崙關?!”黃金滿坐在大廳中,眯起眼睛盯着何繕。
“沒錯。”何繕點着頭,在鎮守崑崙關的蠻軍將帥面前竭力不讓自己的膝蓋發抖,“正是崑崙關。”
黃金滿嘴角扯動了一下,諷刺的笑容在臉上劃過,“有本事就來攻打崑崙關,想憑張嘴就讓俺將關口讓出來,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何繕搖了搖頭,“就是因爲打不下來,纔會派我來勸說洞主。”
一陣鬨堂大笑。連同黃金滿在內,幾個蠻將都放聲大笑了起來,“打不下來纔來勸?你說的那個韓運使恐怕不是瘋子,就是蠢材!”
“應該是即是瘋子,又是蠢材!”
何繕臉漲得通紅,只是背後傳來的兩聲咳嗽,讓他冷靜下來。
何繕還記得韓岡的話:“你之前附逆從賊,和劉永一起在賓州犯下的這些罪過,賓州百姓恨不得寢皮食肉,今日一戰勝得如此輕鬆,也是百姓們的功勞。現在交趾兵犯大宋,在欽廉二州殺戮無算,眼見着邕州也要攻下來了,你說天子會怎樣想?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就是這番話讓他有了底氣。
在笑聲中,何繕堅持說着:“韓運使和李都監作爲先鋒,帶來的兵力,洞主應該也知道了,只有八百人。雖然這八百人將劉洞主的千名精銳殺了個乾淨,也不過折損了一點點而已,但要攻下崑崙關,還是略顯微薄。而來援廣西的荊南軍主力,現在尚在桂州,要先籌備好糧秣軍器,差不多要一個月後才能抵達。至於朝廷調發來平南的三十萬大軍,更是要半年時間。中國幅員萬里,國力鼎盛,可是要從天南海北選調精銳過來,就要耽擱太多時候。若是等着大軍前來,邕州難保。”
何繕環目一掃靜下來的廳中,“韓運使從桂州領軍南下,只爲了救援邕州。如果邕州被攻下,也就不需要再來急着攻打崑崙關。只需在賓州等着朝廷大軍抵達,到時候,十萬大軍殺到關外,試問洞主能擋得住嗎?”
“那時候我們早回去了。”一個年輕的蠻將不服氣地說着。
“你們能回去,難道官軍就不能追過去?!還記不記得狄太尉?還記不記得儂智高?!”何繕的聲音一下提得老高。
“廣源州來過幾次官軍?”黃金滿問道。
“兩百年前,交趾何曾不屬中國?”何繕反問着,“在下是爲了救援邕州纔派來勸說洞主。否則依着大宋天子的詔書,可是要將廣源和交趾都斬草除根、雞犬不留!李常傑說朝廷大軍不能南下,那是騙你們爲他赴湯蹈火。如今邕州將破,你們可分到一點好處?”
“在永平寨和太平寨,哪家沒分到?”又有一名蠻將反駁着。
“那點點人口金帛,可是要拿命換的,可比得上朝廷的賞賜?”何繕看了一圈廳中的蠻帥蠻將,“韓運使讓我來問諸位一句,同樣是做看門狗,是給朝廷看家護院好呢,還是在交趾人的手下好呢?!”
廳中一陣靜默,何繕說出了他們的恐懼。大宋太大了,而交趾太小,至於廣源州則更加的小。大宋如同一隻老虎,而他們僅僅是一隻老鼠而已。老虎雖然再睡着,但只要一醒過來,一巴掌就能將他們拍死。而交趾人,根本不會幫着他們。
“要不是劉彝禁絕市易。我們也不會違抗朝廷。”有人嘟囔着。
“劉彝已經罷官,現在是章學士做桂州知州,平了交趾,市易就會恢復。”何繕催促着,“洞主,韓運使是一心想救邕州,如果邕州城被攻破,可就沒有這等好事了。到時候,可就是玉石俱焚。”
“昨日已經上了城,邕州也就今天、明天了。”又有人說出來邕州的現狀。
“那還不快?!”何繕厲聲斷喝,有着朝廷做靠山,他說話也越來越有底氣。
“但關後就有李常傑派來的一隊人馬監視。你叫我們怎麼讓?”
“那是你們該去想的事。我只代韓運使來問,這關城你們讓不讓?這交趾人的狗,你們是不是要繼續做下去?”
廳中又靜了下去,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黃金滿。
黃金滿沉吟了好一陣:“何繕,前面你跟着劉永,現在反過來幫着官軍。我怎麼能相信你?空口白話,總得拿點夠資格的憑證吧!?”
見黃金滿終於鬆了口,何繕也終於鬆了口氣,雖然說的話全都是遵照韓岡的吩咐,但在黃金滿面前,還是緊張得讓背後都被汗水溼透了。
他向側方跨出一步,將身後一直低着頭的隨從讓了出來,“要憑證,我也有。”
衆人一起望過去,那名隨從擡起頭來。挺起腰背,原本唯唯諾諾的跟班模樣一下都沒了,讀書理民的官宦氣度,簡陋的外衣也壓之不住,“本官蘇子元,乃邕州知州之子,現任桂州軍事判官。不知這個身份,夠不夠資格做憑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