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邕州城外的高高挑起的旗杆上,一顆扣着頭盔的頭顱正在廣西冬日的暖風中腐爛。
蘇緘在正對面的城牆上停了腳步,好用早已經變得老花的眼睛,看着已經變形發黑的那個東西:“桂州那裡如果再派援軍來,最好是個有膽識有才智的。”
跟隨蘇緘一起巡視城中的三子蘇子正忙坐了下來,靠着牆,整理起套在身上的札甲。甲身裡面用來綁紮的皮帶斷了一根,還沒拿去修,鬆垮垮的,穿在身上走幾步就會歪掉。“也不知道州中軍器局的幾個修補匠有沒有空。”蘇子正想着。在他父親立下的規矩中,工匠們首先要緊着城頭上的守軍。
“援軍不會來了。”通判唐子正低聲地說道。其實也不用壓低聲音,現在邕州城中誰都知道,桂州的援軍不會來了。
旗杆之下,四五十個攏做一堆的頭顱,堆了三四十堆,一羣羣蒼蠅嗡嗡地繞着亂飛,烏鴉也圍了一圈。七天前,桂州派來的三千援軍,連同主帥張守節,在崑崙關處全軍覆沒,只剩下腦袋到了邕州城,也能算是來了。不過全都便宜了烏鴉和蒼蠅。
“真是過了一個肥年。整整三千人吶!”唐子正這幾天腳都跺得痛了。就算都是廢物,但也都是拿着刀槍弓弩的廢物。城中現在人不缺——城中丁壯分作三班上城,就在身後城牆根下的屋子裡,都躺着剛剛下城的守軍——就缺乏足夠的軍器。
“最多兩千……”蘇緘從文職轉武職,由進士作武將,很清楚廣西軍是什麼樣的情況。只是想起來軍中那些弊病,手就要壓着心口,話都不想多說。如果廣西路中軍州兵籍都是足額,賊軍的攻勢也不至於這麼順利。
唐子正倒不在意空額不空額。“劉經略派他們出來,不是爲了防着有人查他們空額的。”
“這些天交趾人死得更多。”蘇子正終於將他的盔甲調整好了,走上前來,城外的賊軍看起來有了些動靜,他專神地看了一陣,發現一里外的前營營寨中,似乎是有些異樣,只是遠了點,看不清楚,“只是不能出城斬了他們的首級下來,可惜了那麼多的功勞。”
蘇緘沒有兒子的遺憾,功勞是戰後才計算的,先要保住城池才能去談功勞,連升三五級、七八級、九十級,也不是什麼好事。“都是神臂弓的功勞。”
“畢竟是神兵利器。”唐子正對蘇緘的未雨綢繆感佩不已,“多虧了皇城從京城裡催着發了下來。”
蘇緘現在只恨自己沒有厚着臉皮多要一點,這東西雖然好,但遇上激烈的戰事,損耗也未免太大了一點。“這南方的天啊”,蘇緘忍不住要嘆氣,鋼刀、重弩、鐵甲,再好的軍器到了廣西,都存不了多久:“神臂弓還剩六百二十四具,箭矢的數量也不多了,得省着些用。”
“神臂弓用的木羽箭,不是不需要翎羽,要省很多材料嗎?”
“木羽箭是便宜,用着薄木片做翎尾,也就一文錢一支,比起白羽箭都要便宜許多。就是邕州城裡面沒那麼多造箭矢的工匠,也沒法兒鑄範。”唐子正認爲這場戰事結束後,自己去軍器監也夠格了,一支箭矢幾文錢,他張口就能報出來,“鐵料用民家的鐵鍋也可以、庫中也不缺牛皮來制膠,就是缺匠人,缺炭火。不能鑄範,箭鏃都造不了。”
“庫中還有八萬多支,一張弩也就一百多支。只能等賊軍射進來時,在地上撿着用了。”城外的賊軍也有神臂弓,就在他們豎起旗杆的同時,也拿出了兩百多具,估計是一個指揮的數目。“真不知道是誰家的援軍。”雖然領着援軍的張守節已經自食惡果,可蘇子正還是忍不住心頭的氣。
“桂州城中的神臂弓也沒多少,最多一千五,那還是經略司的治所。”蘇緘上京時與韓岡的結交,讓朝中配發下來給邕州神臂弓沒有在週轉中耽擱,可桂州就沒有這麼好運氣了。
“被射殺的賊軍也有兩三千人了,他們撐不了多久。如果援軍還在,說不定都已經回師了。”唐子正回頭再看了一眼張守節的頭顱,一隻烏鴉在亂蓬蓬的頭髮上跳着,嘴裡不知叼着個什麼東西,仔細看看,忽然發現眼眶空掉了,“去年見到張守節,看着也是個一副豪傑做派。沒想到竟是個膽小如鼠的人物,如今又落個此等下場。”
“此人外強中乾。”蘇緘不想再看,轉身就往前走。守城的軍士紛紛行禮,對這位老人禮敬有加,是發自內心的崇敬。圍城的這些日子來,蘇緘的表現,邕州百姓都看在眼裡。
“如果他沒有在崑崙關處逗留不進,及早來援,李常傑反而騰不出手。只要在附近紮下城寨,掎角之勢即成,交趾人早就退兵了。”蘇子正還再回頭望着。
說起讓邕州城徹底孤立的罪魁禍首,唐子正與蘇子正就有了共同語言:“的確是自作自受。剛開始的時候,哪一家賊人願意離開富庶的邕州,去與援軍對拼,丟了當先入城的機會,不知損失會有多少。那時候李常傑最多派點人去看着崑崙關。”
可是到了屢攻不下的時候,李常傑反而要用那三千援軍來提振士氣。
自從邕州被圍,劉彝派出了廣西都監張守節率領三千兵馬,趕來援救。但張守節是個膽怯無能的將領,在路上磨磨蹭蹭。蘇緘等不下去,派人帶着包有求救信的蠟丸,連夜潛出城去,去找廣西提點刑獄使宋球——經略劉彝,蘇緘是不敢信了。而五天後,援軍的消息就傳來了。
從後來的城外喊話,蘇緘他們用了一番工夫將整件事拼湊了起來。張守節逡巡不進,害死了隨他出戰的將士,也毀了邕州等待外援的希望,讓人對他都沒辦法同情一星半點。
用竹牛彎角號角聲被吹響了,伴隨着戰鼓,擡着長梯,又是數千交趾軍涌了上來。護城河的水被引走了。只要將木板一搭,就可以直抵城下。啄食着腐肉的烏鴉烏壓壓地飛起,“又是一批來送死的!”蘇子正盼着這樣的進攻多來幾次,死得多了,賊人自然就要退了,“交趾人畢竟還是不擅長攻城。”
這一次的進攻瞄準了東南角。城頭上也響起了鑼鼓,就在城下休息的守軍收到了被攻擊的信號,爭先恐後地衝上城頭。蘇緘心中更安穩了幾分,“軍心尚在,邕州城當能穩守。”
“皇城,下官先過去指揮了。”唐子正告罪之後,匆匆忙忙地往那邊趕過去。走得快了,能看得出他的左腳有些跛,前些日子被一枝流箭射到了左腿上,到現在也沒有完全痊癒。
“多虧了有他。”這些天來,蘇緘的副手錶現出來了足夠的軍事才華,而且臨陣更是奮勇,哪裡還是文官,根本是最出色的武將。
有了唐子正的指揮,加上英勇奮戰的士卒,邕州城東南的攻防戰優勢明顯的就在守軍一方,兩輪神臂弓齊射,就讓交趾人的攻勢立刻被壓制了下去。
蘇緘放心地轉身要下城,今天城池可保無恙。
尖利的號角聲從另一個方向上傳來,蘇緘和蘇子正的腳步停了。蘇子正兩步跨到外牆邊,只見交趾人從後方的前營營地中正推着一輛輛的車子出來,緩緩地逼近了邕州城。
交趾軍推上來的車輛有四個輪子,一條長梯斜斜的從車上架起。這樣的車子,只要靠上城牆,就是一道登城的階梯。比起在倚在城頭上的竹製長梯,強了不啻千倍,而這樣車子竟有十五架之多。而在雲梯車之後,是一輛輛彷彿移動房屋的四輪車,車上頂棚是厚厚的牛皮。交趾的士兵就藏在牛皮下面避箭。
“那是雲梯車!還有攻濠洞子!”蘇子正一向想學着他父親的穩重,但看到交趾人推出來的攻城器械之後的反應,還是差了蘇緘一籌。拳頭用力捶着城牆,“什麼時候賊人會打造攻城車了?!”
“將油擡上來。”蘇緘不慌不忙指派着,這麼大的歲數不是白活的,世上已經沒多少事能讓他驚訝了,“桂州的援軍裡面,只怕有人投賊了。”
論起攻城守城,只有宋人最精。四方蠻夷連提鞋的資格都沒有。不是得到了宋軍俘虜的襄助,只憑交趾的技術,怎麼都不會知道該怎麼打造適用攻城器械。
一桶桶從城中搜集來的油,被提上了城頭,堆放在雲梯車可能會靠上城牆的地方。邕州城頭上這些天來都用着燒滾的金汁向下潑,而蘇緘刻意扣下油料,就是爲了預防出現眼下的情況。
手持神臂弓的精銳部隊,也一同上了城頭。
咚、咚、咚的幾聲悶響,隨着雲梯車一輛輛靠上城牆,交趾士兵就從後面的攻濠洞子裡衝了出來。竄上雲梯,就要往城頭上衝。
“倒油!”
蘇緘一聲令下,一桶桶油就立刻澆了下去,沿着雲梯向下流淌。黑瘦矮小的交趾兵,還沒有反應過來,宋軍下一步的反擊就到了。不需要蘇緘再下令,誰都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
一支支點燃的火把丟了下去,更大上千倍的火炬升了起來。就靠在城牆邊上,十五架火炬的火焰升得比城牆還高,剛剛跳上雲梯的交趾士兵在火焰中打着滾,淒厲的慘叫讓烏鴉們都嚇得遠遠地飛走。火勢蔓延,連着攻濠洞子一併都陷入了火海。
守在城頭上的弩弓手都不放棄這個機會,用着神臂弓或是其他弓弩,點殺着紛紛逃竄的背影。移到城牆邊,“賊人技止此耳。”蘇子正哈哈大笑,賊人的慘叫讓他心懷大暢,沒有比這個更好聽的音樂了。
只是蘇緘眯起了眼睛,卻是怎麼也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