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州的夏天分外讓人難耐。
不僅僅是因爲樹木稀少的緣故,各家各戶燒着石炭的煙氣瀰漫在延州城的上空,還有人家甚至用那種黑糊糊的石脂來生火燒飯,煙味更是嗆人。
這種煙氣繚繞、薰得讓人頭暈的地方,就是種諤現在所在的城市。
雖然身在自家的書房中,種諤也沒打算像延州城的其他官宦人家一樣,點起香爐,用薰香來抵擋刺鼻的煙味,而是在煙塵中安之如素。
照樣看書、照樣寫字,照樣拿着塊麂皮擦拭着剛剛得到一柄寶劍。
淺黃色的麂皮沾了點油後,在兩指寬的劍身上抹過。劍尖就在擦拭中輕輕顫動,薄如紙頁的劍身彎曲自如,竟是一柄難得一見的軟劍。
麂皮拂過的劍身清亮如一泓碧水,瑩瑩光澤中隱見紋理,打磨得恰到好處的鋒刃透着森森寒意,而這樣的利器卻是柔如絲緞,任誰來看,都是難得一見的神兵。
種諤前兩日受到這柄劍的時候,也試驗過一次,將之彎曲團起,甚至能放進木盒中。而拿出來時則一下彈開,重又伸得筆直。如果是愛劍如癡的郭逵見了,必然視如珍寶。
不過再好的劍也要着意保養,要經常上油擦拭,一有疏忽,就會很容易變得鏽跡斑斑。
“太尉,王都巡在外求見。”種諤的親隨來到書房前。
“讓他進來吧。”種諤繼續低頭擦着劍,專注在劍身上的眼睛透着冷漠。
片刻之後,先是種諤的兒子種樸,接着一個身材矮壯,堅如磐石的漢子出現在門口。滿面的虯髯,雙目神光湛然,因飽經風霜而變得黝黑粗糙的面頰,讓不知情的外人根本就看不出他纔不過二十出頭。
剛剛從熙河路調任而來的王舜臣,就這麼跟着種樸前後腳走了進來。
一走進來,王舜臣便衝着種諤大禮參拜:“王舜臣拜見五郎。”
五郎。
聽見王舜臣用了這個熟悉的稱呼,種諤冷淡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
種世衡親衛的兒子,少年時跟着種樸做伴當,當年因爲毆傷貴人家的衙內,不得不連夜逃往秦州。只是七八年一過,如今的王舜臣已經是名震關西的大將,一手連珠神箭在天子的面前都掛着名。際遇之奇,也是讓世人聞之驚歎。
只是現在兩邊的關係就有些讓人煩心。王舜臣算是種家的家生子,但如今已經是一方鎮將。按如今的世情這個名分還在,不過繼續將王舜臣視爲下人,就是親家要便仇家了。
王舜臣乃是樞密副使王韶的愛將,在河湟開邊時立功甚多,同時也與未來必然在兩府中有一席之地的韓岡以兄弟相稱,一手冠絕當今的神射更被天子所喜愛,又怎麼可能像過去如僕役一般視種家爲主。只是上下尊卑的觀念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種諤何能例外?故而心頭一直轉不過彎來。
幸好王舜臣的表態讓心高氣傲的種諤鬆了一口氣,“坐!”
種樸見到父親的態度軟化,也放下了心,扯着王舜臣站起身,一起在種諤的下手坐下來。
種樸可沒有他老子那麼多糾纏的心結。他自幼與王舜臣一起長大,如同親兄弟一般。王舜臣當年之所以遠走秦州,其實也是因爲在幫他種十七出氣的緣故。這一次請調王舜臣至鄜延,雖是大伯種詁的建議,但若沒有種樸在後面的推波助瀾,種諤也不會這麼容易上本奏請天子。
善待王舜臣,是現今種家上下一致的意見。不僅僅因爲王舜臣本身還有很大潛力,也有王舜臣身後的韓岡這一重要因素在。有着種建中的同窗之誼,再加上王舜臣這位與韓岡兄弟相稱的生死之交,就能與韓岡相與交好,不僅日後很可能會有幾十年的依仗,現在就能在王安石和王韶面前再多上一條路。不至於在第二次攻略橫山的時候,受到來自朝中的干擾。
種家可是吃夠了朝堂無人的苦。種世衡當年在西軍中,人人將他與狄青相提並論。起頭時,兩人所立功業也相差彷彿,修了清澗城、施有離間計的種世衡其實還更強一點。可是狄青佔了幾個宰輔看重,日後飛黃騰達,最後竟是靠着剿平儂智高之亂,而坐到了正任的樞密使。至於種世衡,則終官正七品的東染院使,橫班只在眼前不遠,可就是沒能踏過去。有鑑於此,種家如今執掌家門的幾位,如何會放過前途無量的韓岡不去交好?
王舜臣坐了下來,視線當先落在了種諤手上的寶劍,武將的習慣讓他一時間忘了禮節,兩眼發亮:“好劍!”
“前些日子纔拿到手,是磁州名匠解良所造。”種諤說着來歷,將劍反手遞過去。
王舜臣接過來上上下下看了一通,又就手揮舞了兩下,晶瑩閃亮、柔韌如蛇,卻不會因爲太過柔軟而妨礙揮舞的劍身讓他嘖嘖稱歎,“果然是好劍!也就只有磁州的刀劍大匠纔有這樣的好錘頭。”
將劍雙手捧着還回去,王舜臣笑道:“不知五郎打算將這柄劍起個什麼名字?”
“劍就是劍!殺人的器物,要名字作什麼?”種諤刷的一聲收劍歸鞘。作爲一名武將,種諤當然也喜歡收集神兵利器,但要說他有多把這些刀劍放在心上,那倒也未必。擡起手來,就把劍再丟給王舜臣:“要想起,自己想個好名字去。”
“當真?”王舜臣也不推辭,喜笑顏開地起身拜謝道:“多謝五郎的賞賜。”
王舜臣外表看着粗豪,但爲人卻是精細,自小跟着種樸做伴當,怎麼可能不學着察言觀色。說話處事,也都保持着分寸,而一點點粗魯,反而透着親熱。熙河路中的將領裡面,他在軍中的人緣是最好的。該一起罵孃的時候一起罵娘,該一起喝酒的時候一起喝酒,時常呼朋喚友出外遊獵,在熙河路的軍中,結下了多少鐵打的交情來。
他若是說什麼無功不受祿,那反而就生分了。現在雖是毫不客氣地接受下來,但卻更顯得親近。王舜臣自幼在清澗城長大,跟着種家也久了,也不會因爲現在身居高位了,身後又有夠硬的後臺,就認爲能與種家分庭抗禮。而且若是被人認爲是壞了品性,那就別想再往上走多遠了。
收下了劍,王舜臣喜滋滋地坐下來,“前日一聽五郎要調俺來鄜延,俺當天就想騎着馬趕來了。在熙河路的這兩年,鳥都淡出來了。一張弓,射下來全是野雞野兔,好一點的就是野鹿野豬,偶爾射了只大蟲熊羆,就要敲鑼打鼓了,就不見來個賊人好讓俺練練手的。對了,前兩天還弄了張黑白紋的花熊皮,俺娘說給大郎舊時從馬上摔下來的時候傷過腰,花熊的皮子正好用來護腰。”
王舜臣雜七雜八地說着,毫不見外,親熱得就是一家人,種樸也旁邊幫着腔,種諤漸漸的話也多了起來。看着王舜臣的態度,就是自家的子侄一般。
喝了一巡茶,說了一陣話,種諤將茶盞一放,神色變得嚴正起來:“王舜臣,你可知今日我請調你來鄜延路是爲了什麼?”
王舜臣站起身,單膝跪倒:“請太尉指派,末將無有不從!”
“就是爲了橫山。”種諤前傾着身子,俯身對着王舜臣:“你也知道,從老太尉在的時候,就一心要克復橫山,熙寧元年,我費盡心力將綏德城拿回來,也是爲了橫山。五年前,西軍上下並立一擊,築起了羅兀城,那時已經是勝券在握,誰能想到因爲慶州軍叛亂而功虧一簣。”
“只差一步啊……”種諤至今說起當年事,遺憾、悔恨依然充滿胸臆,要是能再堅持幾天該有多好?!眼見着就要奪得最後的勝利,卻還是沒能將之抓到手中。現在想來,錯就錯在他押錯了寶,壓到了韓絳這個不值得下注的賭徒身上。
“你雖是延州東路都巡檢,但治所年前已經遷到綏德城。綏德城中的鄜延路第七將的十一個指揮,四千五百馬步兵歸你管轄。”種諤沉聲說道,“調你來此,不爲他事。就是攻取橫山時,由你來爲全軍打頭陣。”
舊時的一個城寨裡,通常都會有分屬不同軍額的軍隊,而且是有禁軍、有蕃軍、有鄉兵,令出多頭,指揮調動起來很是麻煩,經常會貽誤戰機。現在隨着將兵法在陝西推廣,則是按駐兵的地域劃分,以三千到一萬人爲一將,將同駐一地的軍隊整編起來,自此可以靈活指揮。
鄜延路如今分爲九將,王舜臣作爲都巡檢,爲第七將的正將。手下管着四千五百馬步兵,總共分爲十一個指揮。這些事,王舜臣在接下調令時就知道了。
“當真讓俺做先鋒?!多謝五郎擡舉!”
王舜臣聽了又是大喜,跳起來又向種諤拜禮稱謝,不是收到寶劍時的帶着一點僞裝的道謝,而是發自心底裡的歡喜,他可是盼着戰場上的血腥味盼了整整有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