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韓岡在蕃人中的威望,順豐行這些年賺的錢不少,馮從義都有了十幾萬貫身家。加上棉布作坊,韓家逐漸積累的財富,也足以支撐得起韓岡和李信兩個在外爲官的子弟大手大腳的花銷。
尤其是李信,他升官比韓岡還要快,連爵位都有了,正是韓岡推拒的開國縣男一爵。文官要有一般得做到正六品的少卿監一級,而武將則是在從七品的宮苑諸司副使開始,便有了封爵。李信現在正好是宮苑諸司副使中最末一位的供備庫副使,便有了爵位。
李信在荊南升得如此之快,主要也是靠得軍功。他是章惇手下與劉仲武齊名的頭號得用的大將,每次衝殺在前,立得功勞也是數一數二。一名武將,如果在一場大戰中佔了首功,直接就是七轉三官,一跳數級。其晉升之速,文官怎麼都比不了。自從九品的小使臣,到從七品宮苑副使,李信就只用了三年。
韓岡希望李信能在軍中繼續高歌猛進,所以不想他因爲在經濟上犯下什麼過錯。另外王舜臣、趙隆他們這些親近友人,韓岡都有資助。
他會賺錢,也更會花錢。
“說起信表哥,前些日子舅舅來信說,信表哥在荊南納了兩名小妾,其中一個已經有了身孕,這下舅舅可以放心了。”
韓岡點點頭,李信也給他寫的信上提到過此事,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到時記得要送禮就是了。他問道,“舅舅的身體可還好?”
“舅舅身子硬朗得很,老封翁做着。現在鳳翔城中,哪個不敬他?過鳳翔的時候,小弟還特地繞去州城見了一面,將姨父姨母的禮物送了過去。一直在說想着搬去隴西,就是要守着外公的墳塋,不好搬。”
說起墳墓,韓岡想起了一事:“四姨的墳去看過了吧?墓土有沒有損壞?”
“沒有,沒有,”馮從義搖着頭,“舅舅一直在盯着,也墳塋和墓碑都重修了一邊。”
“你那三位兄長現在怎麼樣了?”當年離開鳳翔府之後,韓岡就沒再問過被他送進大獄裡的馮家三子,想來不被敲骨伐髓是不會被人從大獄裡放出來的。
“孃親的遺骸仵作查驗過了,沒有毒斑和外傷。所以前兩年,小弟就買了百來畝地,讓他們守着爹的墳。”馮從義吞吞吐吐地說着,生怕引起韓岡不快。
“做得對。”韓岡卻點頭,“再怎麼說都是你的兄長。四姨的事既然與他們沒有關係,也不必趕盡殺絕,留條後路也是好事。”
得了韓岡認同,馮從義放鬆下來,感激地說着:“也多虧了表哥,否則小弟也不會有今天。”
“你都給趕出家門了,做哥哥難道能坐視?一家人別說兩家話。”
馮從義重重地點着頭,感嘆了幾聲,放下了過去的心結。轉過話頭,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小弟前天從洛陽出來的時候,正遇上郭相公,不過沒敢上去搭話。看着他急着往東京趕,難不成是要調職了?”
“是郭逵?”見到馮從義點頭,韓岡說道:“郭逵是要調去太原府的。雖然已經割了地,讓契丹人滿意了。但還是要防着他們謀圖不軌,再起事端。有了郭逵坐鎮太原,開封這邊才能安心下來。不僅如此,種諤也要回鄜延路了,盯着党項人。”
“難道這一次當真割了七百里地?!”馮從義隨即湊近了一點,低聲地問着。
“從代州往南七百里,差不多都快到黃河邊上了。你說有沒有七百里?”韓岡笑着反問。
“果然。”馮從義一拍手,“俺就說不可能吧。還跟林家的四哥打了賭,賭了一罈五十斤的燒刀子。”
“恐怕你要輸。”韓岡笑着,笑容冰冷:“其實要看這七百里是怎麼算的了。雖然國界只是向南後退了數裡,退到了分水嶺上。但宋遼兩國邊界綿長,如果計算土地面積,也的確有七百里了。”
馮從義點點頭:“如果只是這個七百里,倒還算好,輸了就輸了吧。”
“還好?!”韓岡臉上怒容頓顯:“國土不可讓人,此事連匈奴人都知道。契丹一句訛詐就得了七百里土地,此乃我等朝臣之辱。”
馮從義被嚇了一跳,看着韓岡,小心翼翼地問道:“表哥棄了中書,反而去軍器監,是否有這個心思在?”
韓岡嘆了口氣:“也有此一因。”他笑了笑,“明天就要去軍器監上任,就不知軍器監中的大小官吏給我準備了什麼接風宴。”
……
軍器監衙門設在舊城右軍第一廂的興國坊。
從前朝後周時開始,位於皇城左近的興國坊,就是爲禁軍打造軍器的所在。坊區如今分爲東西二作坊,下設五十一作。如火藥作、青窯作、猛火油作、金作、火作、大小木作、大小爐作、皮作、麻作、窯子作等等。用後世的話說,就是集團公司下面分成兩個分公司,下面再設五十一個工廠,各自負責不同軍器裝備和零部件的製造。
“舍人的霹靂砲、雪橇車,主體的架子就是分別出自大小木作,鐵釘出自金作,繩索出自打繩作,上漆有漆作,裝飾有畫作。”軍器監丞白彰,領着韓岡在興國坊的巷道中走過,周圍的一座座院落中,斧鋸刨磨之聲不絕於耳,必須得大着嗓門才能聽見彼此的說話。
聽了白彰的介紹,韓岡覺得這是應該算是分工合作了,一個個車間生產不同的零部件,然後再加以組裝起來。
“這麼多作坊參與其中,製作的軍器不會有什麼差錯?”
“就爲了能讓天下兵甲犀利精良,所以纔有瞭如今的軍器監,如何會有差錯?”白彰自豪地說着,“過去還沒有設立軍器監,東西二作坊還屬於三司胄案的時候,刀劍鋒芒極脆,弓弩一張便折。但自從呂大參和曾學士開始掌管軍器監,只用了一年,便皆以完備。”
白彰忽然停步,指了指左手邊的一座大院,叮叮噹噹的捶打聲從裡面不斷地傳出來,門前一圈禁軍守衛,看守森嚴,“這是斬馬刀局,專一製造斬馬大刀。如今關西邊軍,用得大刀正是此中所造。”
韓岡隨着白彰走進去,看着他從匠人手上剛剛打造好的大刀。沉甸甸的刀身,有着三尺許的刀鋒,一尺長的刀柄,柄下鑲有鐵環。雙手握着輕輕一揮,便呼嘯作聲。白彰將刀拿給韓岡看,“當真能將馬也斬下來。”
韓岡對章惇說過他要蕭規曹隨,但並不代表他會將監中之事一概置之不理,總要看一看,瞧一瞧,若真的有不對的地方,心中也得有個數。
不過走了一圈之後,韓岡當真有些佩服起呂惠卿了,能將軍器監上上下下安排得井井有條,難怪能在短時間內就打造出質地優良的軍器來,讓他想挑刺都難。而且看着白彰說起話來,對自己現在的工作充滿自豪的態度,即便自己想對軍器監的制度有所改進,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必然會受到極大的阻力。
回到衙門中,曾孝寬正慢吞吞地喝着茶。
他雖然也是判軍器監,但主要工作還是在樞密院。曾孝寬正擔任着樞密院都承旨一職,很快就要升爲樞密院直學士了——這也是因爲他主管新法中的保甲法一事。不比韓岡是專任軍器監。雖然從排序上他要壓過韓岡,但實際主持監中工作,還是得韓岡來。
見到韓岡近來,他笑問道:“玉昆,如何?”
“參政和都承於監中所立種種,讓韓岡無所更易,當可坐享其成了。”
曾孝寬呵呵笑道:“呂吉甫尚在軍器監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編修《軍器法式》,作爲軍器製造的標準。如今已經修訂出一百一十卷,《辨材》一卷、《軍器》七十四卷、《什物》二十一卷、《雜物》四卷、《添修》及《製造弓弩式》十卷。玉昆若有閒暇,可以拿來一觀,只是決不能外傳。”
“這是自然。”韓岡點點頭,轉身對着羅列在堂下的一衆衙中屬僚道:“監中制度一切如舊,望爾等勤勤謹謹,循之如初。”
白彰領着下拜。曾孝寬微微而笑,而韓岡也在笑。
接下來一段時間,韓岡的確什麼都沒有干涉,每天上朝之後,就按時去軍器監上班,到傍晚在按時下班,平平靜靜地行動,讓許多想看好戲的人大感失望。
只是呂惠卿素知韓岡的爲人心性,知道他此時的沉寂,必然代表着他準備一鳴驚人。所以軍器監那裡越是沒有動靜,呂惠卿心中就越是沒有底。他現在正想着該如何對付馮京,絕不會希望此時身後起火。
“鷙鳥將擊,卑飛斂翼;猛獸將搏,弭耳俯伏。韓玉昆所謀非小。”
“韓岡如今僅僅是逐日督作,吉甫何必心憂如此。若真有動靜,再做理會不遲。”
章惇在呂惠卿面前雖是這麼說,但心中卻爲着韓岡擔心。韓岡不與呂惠卿過不去,一點也沒有動靜,這對呂惠卿是好事,但韓岡本人就不好辦了,天子正等着他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