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這一年來,用切身體會了解到了什麼叫做禍不單行。
旱災、蝗災、糧荒、流民,這是環環相扣,有一有二就有三的,也許並不足爲奇,但契丹卻是趁此時機,向他勒索土地。
趙頊推行新法是爲了富國強兵,可到了內憂外患一齊而至的時候,他卻發現實行了幾年的新法,竟然不能讓他的國家平平安安地度過這一場危機。
席捲全國的大旱剛剛過去,留下的後患還沒有收尾,而契丹人的貪婪在使節一次次南下中暴露無遺。
宰相王安石一個勁地要讓他強硬以待,無須畏懼。可如今的時局,趙頊他怎麼強硬得起來?
河北流民在道,而最爲充裕的開封常平倉也逐漸枯竭,而朝廷還要負擔着流民的生計一直到明年夏收。試問這樣的情況下,大宋如何能經得起一次大戰?
若是契丹入侵,朝廷無法救濟河北流民,事情就會變得如同富弼所言,四方兇徒,觀望之人,“謂國家方事外虞,其力不能制我,遂相嘯聚,蜂蝟而起。”
到時候,他的國家覆亡可就在眼前。
這段時間,趙頊夙夜憂嘆,難以入寐,身體一點點地消瘦下去。
但越是如此,他就越不會放手政事,每天不看到奏章,趙頊就難以安心下來。
正好元老之一的張方平回到京城,要轉任南京應天府,依例當進宮入對。
張方平雖然不如韓琦、富弼和文彥博的地位,但也是仁宗朝就做了翰林學士,又做過參知政事的前任執政。而且在英宗病重,欲立趙頊爲皇太子時,正是他從英宗手上拿到了御筆手書,算是有定策之功,元老二字也算當得起。
張方平在殿上再拜起身,雖已近七旬,鬚髮皆白,仍是精神矍鑠。
趙頊先賜了座,等張方平謝過坐下,方道:“卿家在陳州,理民有方,安民有術,走馬多有言及。”
“不敢。臣老邁無能,不能爲陛下分憂。”張方平擡頭看着趙頊,嘆道:“陛下可是瘦了。”
趙頊心中一暖,也只有這等老臣纔會關心自己,笑道:“卿家的身體卻是康健。”
“乃是陛下聖德庇佑。”
君臣寒暄了幾句,趙頊問道:“素聞卿家明西事。契丹欲與西夏爲婚,不知卿家以爲如何?”
張方平道:“陛下勿需多慮,契丹舊年曾與董氈聯姻,又何曾脅及西夏。西北二虜,凌逼中國,並不在婚姻,而在其兵強馬壯。”
趙頊沉吟了一陣,問道:“慶曆以來之事,卿家知之否?元昊初臣,當日又何以待之?”
張方平低頭回道:“臣時爲學士,誓詔封冊,皆出臣手。”
“卿家其時已爲學士,可謂舊德矣。”趙頊感慨一陣,道:“如今之事,朝中衆說紛紜。卿家元老,身歷三朝,當爲朕解惑。”
“不知兩府諸公如何說?”張方平擡頭問道。
趙頊猶猶豫豫地道:“但言契丹君昏臣黯,國勢衰弱,且苦於內亂。其不來便罷,若其南來,當可一戰而勝!”
張方平嘴角微抽,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神色,他在天子的話語中,聽出了很濃的猶疑:“陛下可知百年來,宋與契丹交鋒幾何?勝負幾何?兩府八公可曾稟明陛下?”
趙頊聞言一愣,這事可都沒人跟他說過,也從沒有細細數過,“卿可爲朕說來!”
張方平面容整肅,厲聲而道:“凡與契丹大小八十一戰,惟張齊賢太原之戰,才一勝耳!”
趙頊臉色發白,難以置信地問道:“僅有一勝?!”
“若非如此,何來澶淵之盟?”張方平反詰道:“契丹太后、天子、宰相領軍深入宋境,頓兵於澶州城下,其後路又有王超領二十萬兵馬堵截,遂城、樑門皆有良將控扼,爲何以寇準之膽略識見,還不促真宗與之決戰?”
張方平喟然長嘆,語氣沉重地說道:“兵雖衆而力難敵,不足以勝之也。”
趙頊默然不語,細細想來,的確是這個道理。
見着趙頊已經動搖,張方平步步進逼:“故事歷歷在目,和與戰,陛下以爲孰事爲便?”
趙頊難以決斷,他當然願意以和爲貴。可如果真的如了契丹人之願,他這個天子如何還有臉面見人。勉強回道:“用兵雖不便,可委曲求全亦非善策。”
“臣願陛下以太祖爲法。”張方平語氣沉重:“太祖不用兵於遠,如靈夏、河西,皆因酋豪盤踞,遂許之世襲;環州董遵誨、西山郭進、關南李漢超,皆厚加祿賜,且寬其文法。諸將財力即豐,太祖之命便俯首遵循,不復五代故事。其時間諜精審,官吏將士皆用命,故而能以十五萬禁軍,而當百萬之用。及至太宗謀取燕薊之地,又內遷李彝興【李元昊先祖】、馮暉,朝廷便自此而爲邊事所擾。真宗澶淵之戰,與契丹爲盟,至今人不識兵革。三朝之事如此,望陛下鑑之。”
趙頊聽着張方平侃侃而談,並不知道里面給摻了多少私貨,只覺得張方平說得甚爲有理,而且越聽越是有道理。
心中的想法不由自主地在臉上流露了出來,張方平一見,便趁熱打鐵:“如今兩府、邊臣,皆言不惜一戰。其人之言,只爲一己之私,乃欲以天下於一擲。事成而不見利多,不成則詒以後患,陛下切不可聽!”
趙頊頹然地閉起眼睛,旋又睜開,“昨日沈括進京入覲,所言稱旨,朕已命他去樞密院查閱故牘舊檔,望他能查明過往,也可讓朝廷以理服人,讓北人愧而自退。”
趙頊雖然沒有明說,但心中意向已經確定。
張方平低下頭,“陛下聖明。”
……
王雱無功而返,見過妹妹之後,次日一早便離開了白馬縣。
他沒能說服韓岡,但也沒有多少鬱憤,心中只有無奈。
天子畏敵如虎,雖然韓岡沒有明言,可對此的腹誹,王雱也是心知肚明的。如果能夠挽回——就如流民圖案一樣——王雱相信韓岡會爲此而努力——他的這個妹夫之前的奏疏,王雱也從父親那裡聽說了,其中的言辭極是激烈,嚇得天子不敢讓他去河東。
只可惜韓岡也自嘆無能爲力。相比起年齡,韓岡豐富得讓人難以置信的經驗和經歷,讓他的話比起王雱更有說服力。王雱眼下得不到他的支持,別說說服天子,就是說服父親也難以做到。
而且也正如韓岡所言,退一步海闊天空。既然未來還有入相的機會,何必戀棧不去?避過眼前的危機,讓天子獨力承擔。
看看立國以來的歷代宰相,兩次、三次爲相的數不勝數。韓琦是三進政事堂,文彥博做過宰相,又做樞密使,而富弼也同樣是兩次爲相。上上下下根本不出奇。能在相位上一坐十來年的,扳着手指也數不出來。
王安石今年才五十三,這個年紀對於宰相來說,其實還很年輕,在兩府中的政治生涯纔剛剛開始。現在退下去,過兩年朝中局勢動盪的時候,又能重新回到政事堂中。等兩次三次爲相,元老重臣的身份也就有了。
送了王雱回來,韓岡也在想着今次之事。
其實王安石的下臺,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否則韓岡也不會這麼容易就能讓王雱放棄。換做是熙寧初年,王安石的話,天子怎麼會完全聽不進去?王安石在天子那裡的信賴基礎,已經不足以支撐他做宰相了。
眼下的關鍵還是在如何存續新法上。
韓岡並不認爲王安石的下臺會導致新法被廢。如今的財政問題是無解的,除了王安石,沒人能給趙頊一個有用的回答。韓岡雖有自己一番想法,但要施行起來,卻也得慢慢來,絕無可能一蹴而就。
但也不是說新法就穩如泰山。王安石下臺後,很有可能新法就會被廢除或部分廢除,然後天子看着情況不對,再來恢復。
凡事沒有不經挫折便能成功的道理,只有來回反覆,讓趙頊吃點苦頭,他纔會堅定對新法維護。
昨夜從王雱口中,韓岡聽說了他的岳父,在旱災鬧得最厲害的那段時間的想法。當時相位不穩,已經有出外的準備,王安石有心推薦韓絳代爲宰相,並讓呂惠卿進入政事堂。
韓岡對此其實並不是很贊同。讓馮京、王珪繼任不好嗎?讓他們儘管廢新法去,將朝政弄的一團亂,到時候,王安石再來收拾手尾。
不過王安石的性格肯定不會幹,就是說給王雱聽,他也肯定會一下蹦起來。所以韓岡將這話藏在了心底,沒說出來。
回到房中,王旖在牀榻上半靠半坐着,精神已經好了許多:“大哥已經走了嗎?”
韓岡點點頭,坐到牀邊,將拖下來的被子好生的給蓋好。
王旖小心地看着韓岡的臉色:“大哥這次來,是不是有什麼要事?”
王旖正是坐月子的時候,不能累着、凍着,稍有不慎,就會落下病根。
韓岡讓她躺回去,笑道:“沒事,沒事,你多睡一會兒,養好身體纔是,這些事就不用太操心了。”他嘆了口氣,“這等事,我也不想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