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管恩州【今河北清河】……”
在一次次上堂聽審的過程中,鄭俠已經變得麻木了,當聽到最後的判決,卻也只注意到了其中的四個字。
御史臺定罪,再交由開封府發落,鄭俠的案子在沒有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有了結果。
對堂上主審知府孫永的話充耳不聞,鄭俠低低地道了一句:“去沙門島又如何?”
一開始,士林中對他的支持度還是很高的。還沒有被收押進御史臺的時候,有不少人私下裡贊他有膽識,甚至舊識王安國都過來見了他一面。
可等到同天節前暴雨如注之後,鄭俠就知道,士林中的風向肯定就要轉向。
聯繫起韓岡在殿上的一番奏對,鄭俠坐定了欺君罔上的罪名,讓他有口難辯。
現在誰能相信他當初是當真賭了性命?!
這些日子裡,在御史臺獄中並沒有受到折磨,在審訊時也被沒有根究什麼同黨,吃喝居住上更沒有被剋扣,但鄭俠心中仍是十分痛苦。
對於他來說,名聲比性命更爲重要。
在士林中聲名盡喪還好說,自己的一片赤膽忠心換來的卻是天子的誤解,更是讓鄭俠心喪若死。與其到河北恩州熬着大赦,還不如到猶如鬼門關的沙門島【今廟島羣島】裡住着。
依着刑律,配隸重者沙門島寨,其次嶺表,其次三千里至鄰州。也就是說,在刑罰中,流放嶺南則比流配三千里要重,流配沙門島比嶺南還要重上一層。
至於所謂的編管,則是連官身還保持着,只是被拘束在城中不得出城,往來書信要受檢查而已。
孫永在宣判的時候,嘴裡就說着,這是皇恩浩蕩。只是鄭俠卻不想要着浩蕩皇恩,寧可多受點苦。
孤伶伶地無人相送的出了城後,鄭俠還是不時地念叨着。
“鄭官人,沙門島還真去不得!”
領頭押送鄭俠的老公人和氣地與鄭俠搭着話。他是開封府中的積年老吏,知道輕重,別看鄭俠現在聲名盡喪,被趕出京城去,但壞名聲也是名,只要朝堂上風向一轉,或是說得悖逆一點——皇宋易主,說不定他立刻就能翻身。
“怎麼?”鄭俠沒好氣地反詰着,“難道沙門島上還敢行李慶故事?”
沙門島上只有重刑犯,有些死囚被赦了死罪後,也發配到沙門島上。由於發配者日多,漸至千人以上,而沙門島上給囚犯的口糧配額卻是隻有三百,而且還不能加派,當時管着沙門島牢城的寨主李慶就將多餘的犯人往海里扔。兩年間,丟進海里喪命的犯人有七百之多。直到熙寧二年,當此案被登州知州馬默揭出來後,頓時震驚朝堂內外,天下聞者無不爲之驚駭。
老公人騎着馬跟在鄭俠身後陪着話:“就算李慶懸了房樑,沙門島還照樣是鬼門關,去得多,回來卻沒幾個。”
“德政不修……”鄭俠從牙縫裡迸出四個字來,讓老公人聽着心驚肉跳,不敢再說了。
鄭俠的官身還在,出行照樣有馬騎,有車坐。他從京城北上後,就乘上了驛馬,而一同隨行的渾家則坐着車子,就這麼一路往北去。
一行人出京北上,在封丘縣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起來出行。正是五月的時候,天上的太陽火辣辣的,到了快中午的時候,路上已經看不到多少行人。
“鄭官人,已經是白馬縣了,到了前面的鋪子就歇一歇吧。”
鄭俠沒理會,在馬背上望着路邊和天上,時不時能看見一小羣、一小羣的蝗蟲飛來飛去,冷哼着,“蝗蟲遍野,現在還吵着要不要修河堤……”
“修河堤……”
老公人一下看向鄭俠,看着他臉上的神情變化。從這口氣中,想必這位鄭官人即便在臺獄之中,也照樣聽說了這場驚動朝堂的議論,而且還清楚是那位讓他入了臺獄的韓玉昆所掀起的。
老公人在開封府衙門裡面幾十年,官場上的勾心鬥角早就看多了。鄭俠怎麼說都是敗下陣來的,肚子的怨氣不用想也知道寄存了不少。
但眼前看到的,的確如看門的鄭官人所說,一眼望過去,地裡蹦躂的盡是蝗蟲,密密麻麻地連道路上都有。還有不少蝗蟲飛了起來,在空中橫衝直撞,甚至撞到人馬身上。不過在道旁的田地間,一羣羣的雞鴨歡快地跑着,但最多的還是人。男女老幼各自舉着大掃帚,在田地中用力撲打。
看着白馬縣民在地裡滅蝗,鄭俠一行人又向前走了一陣。終於前方出現了一面繪了“茶”字字樣的小角旗,高高地挑起在路邊上,比起一邊軍情遞鋪掛起的旗子還要起眼。而角旗的落處,就是一座茶棚。幾根柱子撐起了棚子,用麥草蓋着頂,下面的一幅陰涼之地,讓在太陽底下走了半日的人們看着就忍耐不住。
“先歇一歇吧……”鄭俠對着押送他幾名公人說着。
道邊茶棚下,賣茶,也賣解暑的涼湯。一個老漢拿着扇子坐着,面前一摞碗,紫銅大壺放在缸裡鎮着。鄭俠過來時,裡面就只有一個行腳商。
鄭俠坐下來,賣了幾碗茶湯,一碗自己喝,一碗給了馬車裡的渾家,剩下的給了押送自己的公人們。
喝了一口解暑湯,口味比起東京要差多了,但鄭俠也不在乎。就聽見行商操着河北口音,跟着賣茶老漢搭着話:“這蝗蟲來的不是時候,辛辛苦苦種下的麥子,這一下子都完了。”
“還好,還好。小韓知縣拿錢買蝗蟲。苗被吃了是可惜,但人拿蝗蟲換了米麪吃就沒事了。別說,現在看看還真撲了不少,縣城四門外都在燒着。”賣茶老漢指了指北面白馬縣城的方向,幾道煙柱模模糊糊地往天上散去,“煙都沖天了。”
而就在茶棚不遠處,就有幾個胥吏擺開了換米的攤子。三斤蝗蟲換一斤米或是五文錢。蝗蟲極輕,一斤能有近百隻,又會飛又會跳,捕捉起來着實不易。但架不住田中的蝗蟲多,一掃帚下去就能撲下五六隻。
蝗蟲易捕捉,使得換米的人爲數不少,使得官府派出來的這個換米點都排出一條人龍來,多是老人或是小孩子,揹着口袋來換米。一名身穿綢緞的鄉紳旁邊站着,壓着隊伍不亂。下面一名書辦坐在張小凳上,在一本冊子上做着登記。
但也有覺得不該浪費時間來換的,行商喝着茶湯,望着烈日下的隊伍:“這排隊看着一排就要小一個時辰,排着不累嗎?一斤蝗蟲曬乾了也能剩三兩,磨成粉合着面吃,好歹也是葷腥,還能看着點油水。”
“蝗蟲雞鴨吃得歡,餵豬也行。人怎麼吃?”坐在茶棚下,賣茶的老漢搖着頭,拿着蒲葵扇趕着蒼蠅蟲子。
“怎麼不能吃?”行商浮在臉上的笑容卻似乎是在嘆氣,“河北的樹皮都給蝗蟲啃光了,現在人都改吃蝗蟲了。”
賣茶老漢爲這個世道嘆了口氣,道:“蝗、旱從來都是連着的,要多下雨才能好。就是官家生日前才下了一場透雨,隔了兩日,又下了一星半點,月底的時候下了一場稍大的。怎麼說這雨水還是少,根本不解渴!”
“京畿好歹有三場雨下來,可憐河北就見了一場雨。而且是到了地面上就沒了影,一點也看不出來雨跡。一旱七八個月,都是朝堂裡面鬧的。”河北行商有了點憤世嫉俗的口氣,“聽說你們這裡的知縣是王相公的女婿吧?”
“說得是小韓知縣吧?已經升做府界提點了,現在縣中事是侯縣丞代管。”
“這麼快?”行商驚訝道,“真不愧是宰相女婿!”
“小韓知縣跟他岳父不一樣!別看在縣中才做了幾個月。老漢幾十年看見過的知縣裡面,他算是第一了。”賣茶老漢爲韓岡分辯着,比出了個大拇指,“諸押司在縣衙裡橫行了三十年,去年冬天將米價漲到一百三十五文一斗的也有他一份。後來怎麼樣,被逼着捐出了兩萬石來買命!現在縣衙中哪個公人還敢伸手要錢?”
“還有那個三十年的案子!”賣茶老漢左手蒲葵扇一揮,“兩家人爭一片祭田,爭了整整三十年。多少任知縣都沒辦法,官司都打到州里過,知州也只知道將案子發回來。可小韓知縣一到任,當着全縣百姓的面,一轉眼就將案子破了!”
“那還真是一名能吏!”河北行商讚歎着。
“誰說不是呢?”賣茶老漢突然又嘆起氣來,“就是做得太好了,才半年就升了官。要是能在縣裡做個三年五載那該有多好!”
“好官總是升得快!”河北行商笑道,“相州的韓相公不是三十多歲就做相公了嘛!”
“小韓知縣多半也能三十出頭就當上相公,到時候,天下百姓就有福了。”賣茶老漢又嘆道:“只是這麼好的官,還有奸人罵!”
將後面押解鄭俠的公人當成了鄭俠的隨從。看着鄭俠坐在一邊、默不吭聲,賣茶老漢搭上話來:“這位官人從京裡來,一看就是有見識,肯定聽說了這一件事。”
鄭俠不置可否,低頭喝着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