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星部如此心腹大患,當是滅得越早越好。”韓岡義正辭嚴。
王韶搖搖頭:“末星部只是小患,不過有八九百帳【注1】,官軍一到,舉手可滅。真正的大患,遠的是西賊黨項,近的是諸部吐蕃,都是難以剿滅的隱患。不知賢侄對此有何高見?”
韓岡心知這該算是考試了,如果通過了,一切好說,如果通不過,王韶大概就會掉頭走路。幸好他這些天做了點功課,王韶去年上書天子的《平戎策》的內容並不是秘密,而在擔任過渭州軍事判官的張載門下,他過去也曾記下了許多資料和數據,不會在王韶面前露怯:“具體的措施,機宜的《平戎策》中都已說盡,不外乎以夷制夷,收吐蕃,攻党項。”
王韶輕輕點頭,沒有說什麼。韓岡很清楚王韶要聽的並不是這些,大手一揮,開始談古論今:“吐蕃與大唐同時興起,其爲禍中原,三破長安,烈度遠在西夏之上。幸好其覆滅也幾乎與唐同時,如今已不足爲懼。不過吐蕃國雖亡,部族仍在。如今關西四路,大小部族數以千計,而以秦鳳爲最。秦鳳路沿邊十三寨,大部百廿三,小部五百九,戶口倍於漢人,其中吐蕃諸部佔了九成以上。”
“是啊,秦鳳路的吐蕃人太多了。再往西則更多。”王厚在後面插了句嘴,算是幫韓岡做個哏,好引出下文。
韓岡扭頭對王厚會意地笑了笑,回過頭來繼續道:“不過吐蕃有一樁好處,就是畏服貴種。從松贊干布傳下來的血脈,最爲吐蕃人所敬服。否則李立遵也不必遠赴西域去把唃廝羅請回來,再立爲贊普【吐蕃國王】,以佔一個大義的名分。”
李立遵是幾十年前河湟吐蕃的大首領之一,但他沒有吐蕃王家血統,無法就任贊普,所以去了西域高昌將傳承松贊干布血脈的唃廝羅弄回來做個傀儡,還把自己的兩個女兒嫁給了才十二歲的唃廝羅,做足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模樣。他這一招也算管用,河湟吐蕃中的另一位大首領溫逋奇都不得不在名義上低頭聽從他的號令。
“可嘆李立遵妄自尊大,竟然想廢唃廝羅而自立爲贊普,不想唃廝羅先行一步,轉投了溫逋奇。”
韓岡說到這裡,王韶冷笑一聲:“魏武不是那麼好做的。”
“機宜說的是,自與唃廝羅反目,李立遵勢力大衰,不復舊日之觀。唃廝羅投溫逋奇後,拋棄了李立遵的女兒,但他以李立遵爲殷鑑,不娶溫逋奇家女子,而改娶吐蕃大族喬家族之女爲後,其勢力擴張又爲溫逋奇所不容,到最後一場火併,溫逋奇被殺,唃廝羅成了真正統治河湟的贊普,甚至還大敗過李元昊那反賊,讓他退回六盤山後。”
王韶似有感觸,道:“幸好他家中不靖,不然又是一個李元昊。”
“的確。唃廝羅家中不睦,他棄李立遵之女,便與其所生長子瞎徵和次子磨氈角反目。最後卻是幼子董氈繼承其位,其餘兩子皆自立。瞎徵和磨氈角甚至曾陰助党項,逼得唃廝羅離開青唐王城而遠避歷精城。如今唃廝羅已死,董氈手段遠不如乃父,河湟一帶又趨分裂。西賊對河湟虎視眈眈,如果朝廷不加重視,讓西賊乘虛而入,關中危矣!”
對於韓岡的一番話,王韶很滿意,從中完全可以看出韓岡對河湟局勢深有了解。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如果連要針對的目標是誰都不知道,這樣的人如何能用?
“那依賢侄的意思,對青唐吐蕃又該如何處置?”
第二道考題出來了,韓岡照舊胸有成竹:“漢設伏羌校尉,以羌人攻羌人,唐設安西都護,以西域定西域。以學生愚見,當以漢家兵屯爲根本,親附者用之,不順者攻之,威服董氈,團聚衆部,十萬大軍舉手可集。此一事,可謂之斷西賊右臂。待王師北上興靈,河湟吐蕃便可自西而攻。如此西賊可滅,興靈可復!國恥得雪,青史上亦可留下名號……”
王韶輕輕擊掌,神色卻是淡淡。韓岡的話幾乎是他上書天子的《平戎策》的翻版,與他心意相合。但其中的空話很多,任何一個對西事有一定了解的士人都能說出這麼一番話。王韶他需要的是能處理實際事務的人才,如此大局性的言論,應該是由自己說給天子和宰相們聽。
“不過在河湟屯田可不容易!”王韶像是在挑刺,“那裡可不是種地的好地方。”
“河湟兩千裡,爲漢隴西、南安、金城三郡之地。漢宣帝時,趙充國留屯金城盡平諸羌。東漢建武年間,馬援也說河湟田土肥壤,灌溉流通。如此沃土,只要有人,如何屯不起田?反倒是收服諸部要麻煩一點。”
“如何麻煩?”
“有党項在,吐蕃諸部就多了一個選擇。如果逼得太緊,讓他們投了党項,反而會弄巧成拙。必須攻心爲上,利誘爲輔。而征討最好只用在其中一家身上,用以懾服衆蕃。”
“如何攻心利誘?”
“如今吐蕃諸部多虔信浮屠,唃廝羅之名便是吐蕃語中佛子之義,可爲明證。當請朝中遣派膽識、才學、醫術皆是過人的高僧大德入河湟弘法,他多收一名弟子,我大宋便多一個忠心的蕃部。忠心的蕃部多了,河湟自然再無法脫離中國控制。至於利誘,無外乎冊封、賞賜,還有市易。”
“那攻打的又該以誰家爲宜?”
“河州爲河湟北部重心所在,處於水陸要隘之上。其地之主木徵是瞎徵之子,唃廝羅的長孫。其人素來狂悖不遜,不服其叔董氈號令,又交通西賊,有取董氈而代之的野心。剿滅木徵,奪下河州,可以示好董氈,亦可威服之。河州地處青唐北部,王師領有此地,董氈便無法與西賊聯絡,也只能投靠於我……”
韓岡侃侃而談,一切都已爛熟於胸。王韶的問題都在他的準備之中,更確切地說,他回答王韶的考題時,都是刻意將話題帶往自己準備充分的領域,從而影響王韶的出題偏向。這種與人辯論上的進階技巧,韓岡前世是刻意練過,連聲音、手勢、眼神都在計算之內,可不是王韶一時間所能看破。
一問一答到了最後,王韶也不得不點頭稱讚:“張子厚真是會教徒弟。”
走得累了,王韶在路邊一張長椅上舒舒服服地坐下,韓岡和王厚沒資格坐,只能在兩邊侍立。王韶擡手輕撫還沒有打磨過的椅身,對韓岡笑道:“這長條交椅倒不錯,坐和躺都可以,虧你想得出來。”
韓岡微笑的一欠身,前面他已經通過考覈,如今就該說正題了。看得出這只是王韶的開場白,他便沒有搭話。
王韶果然也不等韓岡回話,又道:“只觀療養院中佈置,便能看出賢侄你腹中自有錦繡,不枉了子厚的一番教導。張守約薦你爲官,不是沒有道理。只是棄文從武,怎麼說都是辱沒斯文的一樁事。賢侄在子厚門下游學多年,不知是甘心還是不甘心?”
“儒門弟子以仁爲本,傷病垂死待救,學生不忍棄之。至於文武殊途之事,也顧不得那麼多了。”韓岡回得滴水不漏。
“小狐狸!”王韶暗罵了一句,不得不自揭底牌:“賢侄倒是一番仁心。不過管勾傷病營一事是歸於經略司名下管轄,卻不一定要武官才能提舉。即便是文資也是一般可做。”
“機宜的意思是?……”
“從九品的判司簿尉。秦鳳經略安撫司勾當公事,兼理路中傷病事務。經略司中事務繁蕪,勾當公事一職也是千頭萬緒,再加上還要兼理路中傷兵事,旁人怕是難做得周全,不過以賢侄之材,當是舉手之勞。”王韶很乾脆地開出價碼,靜靜等着韓岡回覆。
韓岡沉吟不語,心中比較着王韶和張守約的出價。
對於向寶和張守約之間的牌局來說,韓岡他可算是鬼牌了。現在張守約既然把他這張牌丟了出來,只要向寶反對,張守約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使人向樞密院甚至天子上書,把向寶家奴在甘谷城危的時候,攔截輜重車隊的事給抖出來。
以韓岡於伏羌城射出的那一箭在秦鳳道上流傳的廣度,憑向寶的權勢根本遮瞞不住。一旦此事被朝堂得知,向寶少不得灰頭土臉,多半還會被降職。就算向寶不反對,讓他贊成,肚子裡保不準要積蓄多少怨氣,日後向韓岡報復,到時張守約再找人爆料也是一樣。
給人當刀使,韓岡並沒那般大方。如果王韶沒有給他薦書,爲了一個官身,韓岡絕對會去拼命,被當刀子也認了。但現在,王韶推薦韓岡任的同樣是最低一級的從九品,不過本官卻是屬於文官系統的判司簿尉——顧名思義,也就是主簿、縣尉和監司官的統稱——並不是武官。對於王韶的這份推薦,身爲武臣的向寶插不了口,相對的,韓岡也便不會再深入一步得罪向寶,何況還有文臣和武臣的地位差距在……
該如何取捨,韓岡自不會弄錯。
注1:蕃人多居帳幕之中,一家便是一間帳篷。所以計點蕃落戶口,都是按帳篷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