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畫卷鋪開在御桌上,不過不是潑墨山水,也不是工筆美人,而是簡簡單單的一幅由不同顏色的線條和圖標組成的輿圖。
在圖紙上,實線代表的道路縱橫交錯,營中各坊的界線用虛線表示,紅色的線條是溝渠,藍色的則是引水道。一座座簡易房舍是小小的方框,水井的標誌卻是○中加個井字。風車、茅廁、各色地標都有獨特的圖案來表示。卻不似過往的輿圖,是山就真的畫座山,是水就真畫條河,亭臺樓閣、房子、屋子都照着原樣繪在圖上。
而趙頊已經習慣了韓岡的這種圖紙風格,當初從關西送來的地圖,就是漸漸地都轉換成了用圖標符號來標誌山水城寨。看起來雖然不如舊時直觀,但更爲清晰明白。
對着圖紙,圖軸一側密密麻麻的註解,再加上韓岡在一邊則不厭其煩地回答着心中的疑問,趙頊很輕鬆地就將韓岡在流民營中的一番佈置在腦海中形象的繪製出來。
從提供給流民們的簡易屋舍,到飲水道的設置,再到臨時保甲的設置,防火防疫的應對,只剩老弱婦孺的家庭的安排,甚至還有糞便的處理,細緻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每一個細節都儘量考慮到,從中也可知道韓岡究竟費了多少苦心。
看着比上次覲見時,似乎瘦了一些的韓岡,趙頊有着深深地感慨。在他看來,治政的才能上,朝中能與韓岡相比的官員還是有不少人的,但能如韓岡一般用心的,卻是極少數。
“畢竟還是寒素出身,所以纔會對流民感同身受。”趙頊暗自想着。
從輿圖上擡起頭,趙頊點頭而笑:“韓卿果然用心,這一下朕也可以放心了。”
韓岡退後半步,躬身道:“臣愧不敢當。”
一直以來,韓岡與王安石若即若離的態度,纔是趙頊相信韓岡說辭的關鍵。
呂惠卿、王雱、呂嘉問這一干人,在天子面前爲新法辯上千句,也比不上韓岡輕輕巧巧的三五句話。
娶了女兒是一回事,但在政治上,韓岡沒少拆王安石的臺,尤其是經義局一事,鬧得翁婿離心,趙頊也是清楚的。
在趙頊的印象中,韓岡對於新法,有的認同,有的反對,對於不瞭解的法度絕不會盲目說好,這次纔是爲人正直的表現。
所以趙頊想聽一聽韓岡對鄭俠的看法:“韓卿,鄭俠妄言白馬之事,以不實之罪彈劾卿家,不知卿家覺得該如何處置?”
韓岡沒有猶豫:“鄭俠妄言臣過,臣心中亦是不忿。然朝廷治政,不當以言辭罪人。臣願陛下斥其謬言,容其改過。”
趙頊瞥了王安石一眼,這又是韓岡跟他岳父不一樣的地方。王安石很多時候,都是要將反對者踢出去京城,反而趙頊要設法保着朝堂上有不同的聲音存在。
只聽韓岡繼續道:“鄭俠於疏中言之鑿鑿,道所繪流民乃其親眼所見,治罪於他,料其難服。臣懇請陛下將鄭俠轉調府界提點衙門,或是白馬縣中爲官,讓其親眼一見微臣如何安置流民。”
趙頊差點失聲要笑起來,韓岡看似穩重,但還是年輕氣盛,硬是要將鄭俠折服。從這番話中,可見他的自信,但趙頊不會拿救治災民之事冒險。
他現在對鄭俠的看法很差,哪裡會讓這等奸人就任關鍵的職位,搖搖頭,“這一事,朕就不能允你。朕雖不欲以言辭罪人,然朝廷自有法度在,鄭俠區區一監門官,擅發馬遞已是一樁罪過,而妄言無據之事,更是難赦!卿家不必多言了……”
……
吳充今天不知第幾次擱下了手中的筆。桌上堆着的公文足有尺許,等待他批覆的軍情文案一封接着一封的從承旨司送來,但他面前的公文只見增高,不見削減。
但承旨司那邊並沒有來催促,吳充樞密使的身份不提,另外,承旨司的前任長官,前樞密院都承旨李評也就在吳充這裡。
李評是娶了太宗女兒萬壽公主的李遵勖的孫子,算是外戚出身。極受天子寵信,常常留他下來聊天。但李評極端敵視新法,沒少在趙頊面前攻擊免役法等事,王安石几次三番要將其治罪,都給趙頊保了下來。不過在兩年前,李評私改樞使文牘被王安石抓到,將之逐出了京城,外放保州爲官。
李評在外任官兩年不到,便被吳充找了個由頭召回了京城。新黨這一段時間,都忙於應付市易法和旱災帶來一系列攻擊,根本無心理會這等小事,使得李評順順利利地就重新回到了開封府。
李評被外放的保州【今保定】位於河北,吳充設法將其召回,自然有一番用心在。只是吳充卻沒想到,竟然有人先行下手,看情形他的親家應該熬不過去了——而這人,竟然還是一名城門小吏。
“真沒想到城門還有一個侯贏般的人物。同在大梁城中,相隔千年,足可相輝呼應。”李評雖是外戚,任着武職,但口才和才學都不差,要不然也不會在與趙頊聊天時,“上色未嘗不歡也”。
吳充身爲樞密使的矜持讓他不便放聲大笑,但仍是忍不住抿着嘴:“王介甫如今衆叛親離,曾布是一樁,鄭俠也是一樁。”
“樹倒猢猻散,正是這個道理。”李評笑道:“下官方纔聽宮內傳來的消息說,昨夜官家拿着流民圖一夜都沒閤眼,長吁短嘆,幾至淚下。官家爲百姓憂心如此,我輩如何能妄食俸祿,而不想方設法爲天子解憂?!”
“自當如此。”吳充點了點頭。
方纔院中的吏人來報,對面的東府之中,王介甫身邊的一衆走卒,羣居一堂,惶惶不可終日,多半也是知道末日將臨。只是等到現在還沒有消息,讓吳充心中焦躁不已。
門外的廊道上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吳充和李評一起望過去,只見一名小吏來到門外。通了姓名,卻是方纔吳充派出去的親信。
親信進了廳中,看了一眼李評,走到吳充身邊低聲說了好一陣,方纔直起身來。
吳充神色不動,只是沉默地揮了揮手,示意來人出去。在李評詢問的目光中,過了半天他才一拍桌案:“好個韓岡!”
……
韓岡隨着王安石從延和殿中告退出來。
雖然王安石神色依然沒有太大的變化,連步伐也依然保持着宰輔重臣的沉穩,但跟隨在身後的韓岡,還是聽到王安石極輕聲地舒了口氣,這一道險關總算是跨過去了。
翁婿二人一前一後,沉默地穿過宮廷,在許多人的注目中,一路回到了政事堂前。
韓岡沒有隨着王安石往東府裡去的意思,他是開封府的僚屬,不是宰相的,衆目睽睽之下不便跟着王安石回政事堂:“岳父,小婿這就要去見孫府尹,不知岳父可有什麼吩咐?”
王安石定住腳,回頭看了韓岡一眼,動了動嘴脣,想說些什麼,但又化作了一聲長嘆,將感謝的話收起,正色道:“玉昆,你可知從今日以後,再難有安穩的一天?”
王安石想說什麼,韓岡當然清楚,“小婿已經有所準備,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從普通朝官往宰執位置上走,身上怎麼可能不背上幾十上百本彈章?王安石做了這麼幾年宰相,彈劾他的奏章疊起來等身高,而呂惠卿、曾布等人,同樣都沒有少受彈劾。
爭權奪利,哪有不下狠手的道理。官場越往上,位置越少。你上去了,別人就要下來。韓岡現在已經是府界提點,再往上走,每走一步,就不知要踩下去多少人。而別人要上位,同樣也要踩着韓岡的頭上。
過去韓岡雖說升遷之速,建國以來屈指可數,但也不過是一個年資淺薄的普通朝官。又跟王安石因經義局鬧翻了臉,所以舊黨沒有將他當成攻擊的目標,而想着看翁婿倆的笑話。就算去年年底的綱糧搶運,外界所知的韓岡的功勞也只是發明雪橇車而已。
但這段時間他在白馬縣的一番作爲,已經引起了所有有心人的注意。加上他升任府界提點,只要順利地將流民安置好,就是幫着新黨穩定了大局。相比有許多人不會願意看到韓岡成功,接下來,必然就是暴風驟雨一般的攻擊。
即將成爲衆矢之的,韓岡早有了心理準備,遲早都要經歷的,早一點也不是壞事。只要天子信任,自己這邊不出大錯,任何彈劾都會無功而返。但關鍵的問題是,他必須得到政事堂的全力支持,而不僅僅是開封府。
韓岡道:“小婿即爲府界提點,進入京畿的流民若有不妥,便是小婿的罪過。外人的彈劾小婿不擔心,只擔心有人壞事。”
王安石對此知之甚深,“今日得了玉昆你襄助,總能再撐上一兩個月。安置流民之事儘管安心去做,老夫不會讓人動你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