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百慮救災傷(十二)

跪在通往前庭的屏門前的白馬縣押司,在冬日的寒風中凍得臉色鐵青,鬍鬚上綴滿了白霜。又沒有戴帽,花白的頭髮也曝露在風中,一絲一縷的亂髮隨風飄着,看着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這已是諸立在縣衙中前下跪的第三天。當天子下詔根究糧商不法之舉的次日,諸立就跑來向韓岡請罪。但韓岡一直沒有理他,任憑他清晨來、夜中去,連着跪了三日。

三天來,在縣衙中進進出出的人不少,都看到諸立跪地。縣中百姓紛紛在議論,縣尊是不是要拿諸家開刀。開封那邊的事,白馬縣中百姓也都聽說了,諸立本就是跟那些被捉將起來的奸商們混在一起的。王相公的女婿要動手,當然不會放過諸立。

此前高價賣糧,諸立的確招了不少怨恨。但後來趕在天子詔令之前降價售糧,人們也都看在眼裡。現在看着他五十歲的人在寒風中連跪了三天,老百姓心腸軟的居多,外面的輿論都對他都有了一點同情。

今天,韓岡並沒有從他身邊徑直走過去,終於停下了腳步。低頭看了他後腦勺半天,開口問道:“你家還有多少存糧?”

終於等到韓岡開口,諸立心頭一鬆,身子便搖搖欲墜。用着最後一份精力,強自保持着心中的鎮定,不敢有絲毫隱瞞地老實回答道:“有兩萬一千餘石。”

這個數字讓周圍的衙役和韓岡身後的三名幕僚都忍不住一聲驚呼,縣中的倉儲也不過是這個數字的兩倍而已。深藏兩萬石,諸家的確是在囤積居奇。

“都拿出來捐個官!”韓岡丟下一句後,就轉身離開。

穿着一對厚底官靴的腳從眼前移走,諸立渾身的力氣消失得一干二斤,一下癱軟地坐在了地上。一直躲在一邊的兩個弟弟立刻跑上前來,緊張地問道:“大哥,怎麼樣了?”

諸立只是點頭,興奮和放鬆讓他的臉上恢復了一點血色:“保住了,保住了。”

捐出兩萬一千石雖然肉痛,但換算成如今的米價其實也不過是兩萬多貫而已,諸家還負擔得起。用這份錢買下全家的安穩,怎麼都是合算的。

要是韓岡一本奏將上去,說白馬縣吏諸立“賦性奸猾,囤積漁利”,那被捉進大獄的三十七家糧商之後,就要再多添一個白馬諸立,一家老小全都要完蛋。

而見到諸立點頭,諸霖兩人也都軟了腳。幾天來他們夜夜都做着噩夢,每次都是從身死族滅的結局中驚醒。現在韓岡終於鬆了口,好歹也能睡安穩了一些。

三名幕僚緊追在韓岡身後,只有遊醇皺眉問着:“爲什麼要放過這個奸商。”

韓岡回頭看看三人,方興和魏平真全無訝色。看來這兩人已經知道自己的心意。自家讓諸立跪在這邊三天都不加理會,其實已經可以看出他無意治罪,否則第一天就可以將其下獄。只有遊醇年輕,沒有看出來其中的門道。

韓岡輕笑道:“大魚小魚都已經入網,有沒有蝦其實也無所謂了。”見着遊醇要爭辯,他又接下去說道:“再說前面還沒事發的時候,我讓他降價他也聽命降價了。不管諸立當時轉着什麼心思,至少沒在行動上給我弄鬼作祟。且既然早在詔令出臺前,諸立就已經降價售糧,再處置他就有點說不過去,罪名加到他身上也有些勉強。”

從心底來講,韓岡其實也是想順手將諸立一起給掃進去,當初吩咐他降價售糧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一份算計在內其中。但天子下旨清辦糧商的時間比預計的遲了兩天,這使得遵照韓岡吩咐、平價販售米麪的諸立“囤積居奇、至使民變”的罪名就很難成立了。

如果強要將其弄進獄中,用的藉口就會顯得太勉強。到時候,這反而就會成爲對手反擊的一個突破口。被人以一點攻其餘,審理其他糧商的時候,就少不了麻煩了——其實這也是後世許多案子中,將人另案處理的重要原因之一——現在也只能放其一條生路。想想,自己前些日也的確性急了一點。

韓岡走進大堂中,接着又道:“也是諸立足夠聰明,三天來只是一個人跪着。要是諸家的三兄弟一起來跪,我也只有將他械送大獄了。”

若是連着兩位趙家的女婿來跪着求饒,其行徑就等同於威脅,韓岡若不拿他們往死裡辦,那才叫有鬼。諸立並沒有這麼做,而是將姿態放到最低。在縣衙中總是以強硬姿態現身的諸押司,腰骨如今軟起來,也是跟麪條一般。

“不過就此放過他也太便宜了。”遊醇依然耿耿於懷。

“所以正言讓他跪了三天。”魏平真道:“如果不是這一跪,正言放過他也會有些議論。”

方興跟着道:“何況正言已經將他趕出了縣衙,又挖了他的根,放過他也就跟放過一條死狗一樣,無甚大礙了。”

遊醇先是一愣,然後一下恍然,接着卻又憂心忡忡起來:“就怕他有官身後,就盤剝百姓,將入粟的花銷全都賺回來。”

魏平真眼睛一翻,笑着反問:“有官身就會有差遣嗎?”

遊醇張口結舌,而方興也呼呼地笑了起來。大宋的官員數目是實闕的數倍之多,有多少官兒一輩子能輪上一個好差遣?

韓岡讓諸立拿了家中所有糧食出來捐官,絕對是一個懲罰——納粟捐官,得到官位都很小,也沒有晉升的空間,而且還容易被歧視,得差遣極難,一個肥差則更是難上加難,所以很少有人這麼做。正常情況下,都是花錢娶個宗親回來,從此有官位有靠山——而且當諸立有了官身之後,就不可能再做吏員了。

諸立雖然幫着兩個弟弟娶了宗女,掙了兩個裙帶官回來,但自己卻一直保持着無官一身輕的狀態,不是他做不了官,而是在衙門裡的利益太大了,捨不得去做官。但現在被韓岡硬逼着買下一個不想要的官身,攢了三十年纔在白馬縣積攢下來的影響力,轉頭就會化爲泡影。

影響力,是威望、權位和人脈的綜合。諸立的聲威、地位和人脈關係,都是靠着他在縣衙中做了三十年押司而漸漸聚來。現在職位不存,而且還是因爲高價賣糧的緣故,而被知縣處罰,他的威望從此不再,地位無存,人脈當然也不可能再保住。這還不如直接捐出來修橋鋪路來得好,至少那還能攢點陰德、聚些人望,爲子孫後代留點餘蔭。

而諸立一去,縣衙胥吏中就再無人敢陰私作祟。本來被諸立壓着的胡二等人就算上臺來,也都要對韓岡低眉順眼,不敢有所依違。縣中上下如臂使指,應付起明年的大災,韓岡便又多了一份把握。

……

“這是在玩火啊!”

文彥博將邸報一下丟到了几案上,王安石處理糧商們的手段,讓他嗅到了一絲不妙的味道。

士大夫們沒一個能看得上那羣攀附着天子,吮吸百姓膏血的裙帶官。他們的死活根本不會放在文彥博的心上。只是王安石將他們置於死地的手段,讓文彥博深感不安——他竟然是挑撥民意!

在文彥博看來,王安石做得實在有些太過頭了。

雖然大臣們爲國事而上書時,都少不了帶上民心、民意,皆作出一副爲民請命的架勢。可真要說起將百姓們鼓動起來做事,沒有一個會答應。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這個道理有誰不知?民衆的聚集,對於統治者來說就代表着危險。

禁淫祀,禁邪教,推行禮法,宣揚綱常,讓治下百姓循規蹈矩,這纔是官員們該做的事。

文彥博當年能做上宰相,乃是靠了剿滅貝州王則煽動起來的彌勒教之亂。被煽動起來的百姓有多麼恐怖,文彥博比誰都清楚。那些被邪教蠱惑了的教衆,一個個如同瘋子一般不顧生死。要不然王則坐困愁城,只佔據着小小的一座貝州城,竟然讓朝廷的十萬大軍圍攻了數月之久,最後靠着挖掘地道方纔破城。

王安石處置糧商們的手法看似痛快淋漓,可這等煽動的手段如果用錯了地方,帶來的後果必然不堪設想。

但文彥博知道,王安石已經渡過了這一關。裹挾民意之後,如今的宰相已經重新樹立起自己的形象。同時在三十七名糧商手中抄沒的糧食有一百三十萬石之多,而田地、銀錢還未統計。這一大案,算的是開國以來淨賺最多的一樁案子。對於天子、朝堂來說,多了這些糧食,應對起明年的災情更多了一份把握。

現在的情況下,甚至連攻擊王安石都難。也只有盼着大旱繼續下去,才能用天人感應的道理,以及源源不斷的流民,將其逐出政事堂——雖然這也算是靠着民心民意,但煽動和利用是兩碼事,文彥博在心中爲自己辯解着。

不過糧商們落得如此下場,京城的豪商們恐怕都要起着兔死狐悲之心。王安石此前已經通過均輸法和市易法徹底與豪商們對立起來,這一次下手又如此狠辣,試問哪一家豪商不擔心日後王安石會食髓知味,找藉口將他們滅門了。

恐懼心能讓人發瘋,文彥博……深悉這一點。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雲與天通(十五)第四章 驚雲紛紛掠短篷(三)第三十八章 一夜驚濤撼孤城(中)第四十一章 順風解纜破晴嵐(上)第一百九十六章 火箭(四)第一十一章 城下馬鳴誰與守(十四)第四章 豈料虎嘯返山陵(五)第四十一章 禮天祈民康(四)第九十章 塵囂(二十一)第二百七十三章 長風(十)第三十八章 何與君王分重輕(十)第三十六章 滄浪歌罷濯塵纓(十二)第四十四章 秀色須待十年培(二十)第一十一章 安得良策援南土(四)第三十五章 重巒千障望餘雪(五)第三十八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二)第二十八章 夜鍾初聞已生潮(三)第四十五章 從容行酒御萬衆(一)第三十四章 雨澤何日及(六)第二章 一物萬家歡(下)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風嘗隨驃(七)第二十四章 繚垣斜壓紫雲低(十二)第三十章 臣戍邊關覓封侯(三)第四十一章 乍入危棲意欲迷(下)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劍履(六)第一百九十七章 火箭(五)第一百二十五章 消息(上)第五章 冥冥冬雲幸開霽(八)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載迷(十二)第四十四章 聞說紛紛意遲疑(中)第三十九章 遙觀方城青霞舉(十)第四十七章 不知惶惶何所誘(上)第一十八章 霽月虛明自知寒(下)第五章 冥冥冬雲幸開霽(十)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風嘗隨驃(十六)第一百章 微雨(七)第九十九章 微雨(六)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無(二十三)第九章 舊日孤燈映寒窗(中)第一章 一年窮處已殘冬(中)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四十)第三章 時移機轉關百慮(一)第二百五十章 新議(十六)第一十五章 焰上雲霄思逐寇(十四)第四十五章 從容行酒御萬衆(三)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六)第一百八十一章 變遷(八)第四十四章 豈懼足履霜(下)第二十三章 弭患銷禍知何補(三)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四十八)第三十三章 物外自閒人自忙(十一)第一百四十八章 梳理(十八)第二十九章 百慮救災傷(十)第二章 一物萬家歡(上)第六章 千軍齊發如奔洪(中)第二十八章 臨亂心難齊(五)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十七)第三十章 隨陽雁飛各西東(二十四)第四十二章 潮至東嶗觸山回(中)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載迷(八)第三十四章 爲慕昇平擬休兵(八)第一十五章 焰上雲霄思逐寇(四)第三十四章 爲慕昇平擬休兵(二十四)第四十三章 修陳固列秋不遠(十)第五十七章 南北(十七)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五十二)第四十三章 修陳固列秋不遠(十二)第三十三章 枕慣蹄聲夢不驚(二十三)第五章 冥冥冬雲幸開霽(七)第二十九章 百慮救災傷(二)第八章 朔吹號寒欲爭鋒(十四)第三十六章 望河異論希(四)第七十四章 塵囂(五)第三十一章 戰鼓將擂緣敗至(九)第三十一章 風火披拂覆墳典(六)第一十九章 蕭蕭馬鳴亂真僞(一)第三十三章 旌旗西指聚虎賁(五)第二十九章 浮生迫歲期行旅(九)第三十六章 滄浪歌罷濯塵纓(二十二)第一十一章 安得良策援南土(四)第一百五十章 梳理(二十)第三十九章 追憶第二十八章 臨亂心難齊(四)第三十四章 山雲迢遞若有聞(六)第八章 太平調聲傳烽煙(四)第六章 見說崇山放四凶(十五)第八章 朔吹號寒欲爭鋒(一)第三十章 隨陽雁飛各西東(二)第三十章 衆論何曾一(六)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無須慮(四)第三十六章 滄浪歌罷濯塵纓(十二)第二章 凡物偏能動世情(五)第六章 見說崇山放四凶(十)第三十七章 朱臺相望京關道(十三)第一十一章 飛雷喧野傳聲教(十三)第四十三章 廟堂垂衣天宇泰(十六)第五章 流水(中)第一十章 霹靂絃動夙夜驚(上)第四十一章 乍入危棲意欲迷(下)第一十四章 飛度關山望雲箔(四)